话说唐朝玄宗天宝年间,时遇三月下旬,春光明媚,宿雨初晴。玄宗与杨贵妃于兴庆池赏玩牡丹,果然开得很好,有几般颜色。是哪几般?乃是:大红、浅红、魏紫、姚黄、一捻红。缘何叫做一捻红?原来昔年也是玄宗赏玩牡丹时,贵妃在花瓣上掐了一个指甲痕,后来每年花瓣上都有指甲痕,因此就唤作贵妃一捻红。诗云:
御爱雕栏宝槛春,粉香一捻暗销魂。
东君也爱吾皇意,每岁花容应指纹。
是日,天气暴暄,玄宗觉得热渴,近侍奉上金盆水浸樱桃劝酒。玄宗视之,连称妙哉,问筵前李白学士何不作诗?李白口占道:
灵山会上涅槃空,费尽如来九转功。
八万四千红舍利,龙王收入水晶宫。
玄宗看前两句,不见得有什么好,待看至后两句,大喜道:“真天才也。”不料想一个宫娥把这盘樱桃尽数打翻在金阶之上,众宫娥都向前拾取。贵妃看了,带笑说道:“学士何不也作一诗?”李白随口应道:
天仙忙献红玛瑙,金阶乱撒紫珊瑚。
昆仑顶上猿猴戏,攀倒神仙炼药炉。
玄宗龙颜大悦,尽醉方休。
是年时入深冬,雨雪不降,玄宗思及当年武则天于腊月游玩御苑时,恰遇次日立春时节,便传旨道: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到次日,果然百花竟放,惟有木槿花不开。武则天大怒,将木槿杖了二十,并罚编管为篱。玄宗想:“武后是个女主,能使百花借春而开,今朕欲求些瑞雪,未知天意肯从否?”遂命近侍,取过一幅龙文笺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写下四句道:
雪兆丰年瑞,三冬信尚遥。
天公如有意,顷刻降琼瑶。
写罢,叫人焚起一炉好香,向天祝祷,拜了四拜,将诗焚化于金炉之内。说来奇怪,初时旭日彤彤,晴光澹澹,须臾间便朔风陡发,冻云围合,变作一天寒气。这才是:
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
近侍宫娥来报,天将下雪了。玄宗大喜,即传旨百司,各赋瑞雪诗词以献,又命近侍去宣八姨虢国夫人来,遂与杨贵妃三人,于御园合殿筵宴候雪。当时杜甫曾有诗云: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金门。
恐将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见至尊。
筵前,有黄番绰支应,汝阳王花奴打羯鼓,一曲才终,玄宗戏向八姨道:“今日乐籍有幸供应夫人,何不趁兴赏赐?”八姨笑道:“岂有唐天子富贵,阿姨无钱赏赐乎?”命赏三千贯,叫人从官库内支领。黄番绰见说,遂作口号道:
君王动羯鼓,国姨喝赏赐。
天子库内支,恰是自苦自。
满殿之人听了无不大笑。那时朔风甚急,彤云密布,只是不见雪花飘动。黄番绰又作一首雪词呈上,词云:
凛冽严风起四幄,彤云密布江天,空中待下又留连。
有心通各路,无意湿茶烟。
不敢旗亭增酒价,尽教梅发春前,偏令凝望眼儿穿。
慢擎宫女袖,空缆子猷船。
酒至半酣,还不见雪下。玄宗乃行一令,各作催雪诗一首,作得好饮酒,作得不好,罚水一瓯。玄宗先吟道:
宝殿花常在,金杯酒不干。
六花飞也未?时卷珠帘看。
玄宗题罢,八姨吟道:
宫娥齐卷袖,金铃彩索宜。
等他祥瑞下,争塑雪狮猊。
八姨题毕,贵妃吟道:
羯鼓频频击,银筝款款调。
御前齐整备,只待雪花飘。
贵妃题毕,黄番绰奏道:“臣作一诗,必然雪下。”口中吟道:
催雪诗题趱,六花飞太晚。
传语六丁神,今年忒煞懒。
黄番绰吟罢,众人皆大笑。只见内侍宫女皆来报道:“这满天飞雪滚滚飞下也。”玄宗喜之不胜,命卷起珠帘看。但见空中:
一片蜂儿,二片蛾儿,三是攒三,四是聚四,五是梅花,六是六出。团团似滚珠,粒粒似撒盐。纷纷似坠锦,簇簇似飞絮。似琼花洁,似梅花莹,似梨花白,似玉花润,似杨花舞。
当下龙心大喜,命宫娥斟酒,畅饮一回。黄番绰奏道:“臣有庆雪口号,伏望吾主听。”其诗云:
瑶天雪下满长安,兽炭金炉不觉寒。
凤阁龙楼催雪下,沙场战士怯衣单。
玄宗听了,龙颜怆然,道:“军士卧雪眠霜,熬寒忍冻,为朕戍守御贼。
朕每日宫中饮宴,哪知边塞之苦。
今如非卿言,何以知之?”遂问高力士:“当下何处紧要?”力士回奏:“潼关最为紧要。
”玄宗问:“是哪个把守?有多少军士?”力士奏道:“是哥舒翰把守,共有三千军士。
”玄宗就令高力士:“于官库中领取丝锦绢线,造三千件战袍。
休要科扰民间。
宫中有宫女三千,食厌珍馐,衣嫌罗绮,端坐深宫,岂知边塞之苦?让她们每人做战袄一件,限十日内完成。
须要针线精工,不许敷衍塞责。
每件战袄都要写上制作人的姓名,做得好有赏,做不好有罚。
”力士领旨,支取衣料,在宫中分发,命日夜赶做,不可延迟。
分到第三十六阁时,乃是会乐器的宫女,专吹象管的姚夫人接过锦绢,取来剪刀裁剪,因圣旨难违,到晚来未免在灯下赶制。
姚夫人一边缝制,一边思想道:“圣上好没来由!边关军士自有妻子置办衣服,如何却叫宫中制造?这军汉怎生消受得起。
”又想起诗人所作军妇寄征衣诗来。
诗云:
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封书寄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我想那军妇,因夫妻之情,故寄此征衣,有许多愁情远思。我又无丈夫在边,也去做这征衣,可不扯淡!却又想道:“我自幼入宫,指望发迹,怎知正当贵妃专宠,冷落宫门,不沾雨露。曾闻有长门怨云:
学扫蛾眉独出群,宫中指望便承恩。
一生不识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就我今日来看,此言确实非虚。
假如我在民间,若嫁个文人才子,说不定一朝发迹,还能博取个夫妻荣耀。
或者无此福分,只嫁个村郎田汉,也可以男耕女织,白头相守。
纵使如寄征衣的军妇,少不得相别几年,还有团圆之日。
想我今日埋没深宫,永无出头之日,如花容貌,却与衰草一同枯萎,岂不痛哉?”姚夫人思想至此,不觉扑簌簌两泪交流,唏嘘而泣,正是:
几多怀恨含情泪,尽在停针不语中。
姚夫人就这样在灯前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怨愤,遂致愈想愈恨,便无心去做这征衣,只是对灯默默自语,渐觉双眼朦胧,昏昏欲睡。
忽然高力士奔入宫来,说道:“天子驾幸翠微阁,召夫人承御。
”姚夫人即刻起身随去,须臾已到阁前。
众嫔娥迎着,齐声道:“恭喜夫人!”姚夫人微笑不语,又有个内侍出来催道:“天子专等夫人,快些去承恩。
”
姚夫人暗想:“不想今日却有如此侥幸之事!”急到阁中拜见,玄宗用手扶起,道:“朕知卿深宫寂寞,故瞒着贵妃娘娘,特来此地与卿一会,明日当册封卿为才人。
”姚夫人谢恩道:“贱妾乃蒲柳陋质,今蒙陛下垂怜,实属三生之幸。
”玄宗命近侍取来锦墩,赐坐于旁,姚夫人又谢了恩,方欲就坐,忽报贵妃娘娘驾到。
姚夫人听见贵妃娘娘到来,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连玄宗皇帝也顿然变色道:“卿且往阁后暂避,待朕哄她去了,然后与卿开怀宴叙。
”姚夫人依言,踉踉跄跄,奔向阁后躲避,侧耳听着外面。
只听得贵妃乱嚷道:“陛下如何瞒着我,私与宫人宴乐?”玄宗说:“朕独自闲游到此,并无宫人随侍,卿家莫要疑心。
”贵妃道:“陛下还要瞒我,待我还你个证据!”遂吩咐宫女道:“这贱人料必躲在阁后,快与我去搜寻。
”姚夫人听了这话,暗地叫苦,道:“如今躲到何处去好?”心慌意乱地欲待走动,两只脚却像被钉钉住一般,哪里移动得半步?只见一群宫娥赶将进来,喊道:“原来你躲在此。
”扯扯拽拽,拥至前边。
贵妃喝道:“好个贱人!胆敢违我法度,私自在此引诱陛下。
”叫宫娥取来白练,“推去勒死了!”吓得姚夫人魂不附体,叫道:“陛下救命!”玄宗道:“娘娘发怒,我也没奈何,是朕害了你。
”众宫娥道:“刚才你好不快活,如今知道后果了。
”推至阁外,将白练向项下扣去。
姚夫人叫声:“我好苦也!”将身一闪,一个趔趄,跌翻在地。
突然惊觉,却是黄粱一梦,满身冷汗,心头还跳个不停。
及至醒来,但见灯烛辉煌,泪痕满袖,却又恨道:“贵妃你好狠心!即便是梦中这点恩爱,竟也不容人沾染,怎不让人恨你?”此时愁情万种,百无聊赖,只得收拾安息,及就枕衾,反不成眠,正应了古人一首宫怨诗:
日暮裁缝歇,深嫌力气微。
才能收箧笥,懒起下帘帷。
怨坐空燃烛,愁眠不解衣。
昨来频梦见,天子莫应知。
到次日,依旧兀自痴痴呆坐,有心寻梦,无意拈针,连茶饭也都荒废了。
过了几日,高力士传旨催要,才勉强做完。
却又思量:“即便我千针万线做这征衣,又从哪里知道付与谁人?”又道:“我今深居宫内,而这军士远戍边疆,相去甚远,与我有甚相干?而我却做这衣与他穿着,岂不也是一种缘分?”又想道:“不知穿我这衣服的那人,是何处人氏,也不知是个后生,还是个中年,倘能见他一面也好。
”又转念一想,道:“我好痴也!现今陛下日逐相随,尚且无缘侍奉,却想要见千里之外一个不知姓名的军士,可不是痴人说梦?”又想道:“我今与其闲坐忧愁,总是徒然,不如题诗一首,藏于衣内,倘若那人看见,与他结个后世姻缘,也未可知。
”遂取过一幅彩鸾笺,拈起笔来,写道: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制,知落阿谁边?
留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
今生已过也,愿结后世缘。
题罢,把笺折做一个方块,又向头上拔下一股金钗,取出一方小蜀锦,包到一起,对天祷告道:“老天爷啊,可怜我姚氏今世孤单,老死深宫,但愿后世得嫁这受衣军士,也便心满意足了。”祝罢,对空拜了几拜,就把它缝在了衣领之内。整顿停当,恰好高力士来取,就用笔写下“第三十六阁象管姚夫人造”,叫小内宫捧出去了。
自此以后,姚夫人便在深宫内朝思暮怨,长吁短叹,一日日消瘦下来,害下个不明不白,没边没影的相思病来。各宫女伴都来询问,夫人心事怎好向外人说?惟默默叹气而已。诗云:
冷落长门思悄然,羊车无望意如燃。
心头有怨难相诉,搔首长吁但恨天。
不提姚夫人在深宫害病,且说高力士催要完这三千战袄,奏呈玄宗。玄宗遣金吾左卫上将军陈元礼监送,迤逦直至潼关,镇守节度使哥舒翰远远来迎,至帅府开读诏书,各军俱望阙谢恩。哥舒翰令军政司分发战袍,请来使在后堂筵宴。
且说有个军人,名唤王好勇,领了战袄,回到营中,把来穿起,只觉脖项上有些刺挠,连忙脱下,看时并没有什么异样,重复穿起,那颈项上又刺挠几下。
王好勇叫道:“好奇怪呀!这衣服上有鬼,我没福气享用。
”遂脱下来撇在一边,惊动行伍中其他军人走来相问。
王好勇说出其中缘由,有的不信,把来穿在身上,果然也是刺挠。
有的怀疑是落下针线在内,用手去摸,却并没有摸到什么,手上也没有刺痛的感觉。
内中有一人说:“待我穿来看看。
”你道这人姓甚名谁?这人姓李名光普,闻喜人氏,年纪二十四五,自从入伍,就投在哥舒翰帐下,戍守潼关,生得人才出众,相貌魁伟,弓马娴熟,武艺精通,是一个未染女色的儿郎,能征善战的壮士。
李光普当下取过这件战袄,没有立刻穿上,仔细把来一觑,见上面写着“第三十六阁象管姚夫人造”,那针线做得十分精致,绵也分外加厚,心里先有三分欢喜,遂卸下身上铠甲,将袄穿起,恰像量着他的身子做的一般,不长不短,颈项也不刺挠,众人都啧啧称奇,道:“这莫非就是给你做的吗?”王好勇便道:“李家哥,我和你兑换了吧?”李光普因爱这件袄子称身,心内已是情愿,却故意说道:“须贴我些东西,才与你兑换。
”王好勇道:“都是一样的衣服,为何要让我吃亏?”李光普道:“你的因穿着刺挠,已经丢掉了,如今换了我这件不刺挠的,就是贴我些东西,你也得了便宜。
”王好勇只是不肯,李光普又戏言道:“也罢,我也不要你的钱,就买一壶,请大家吃个和事酒,如何?”众人道:“作成此事,就让我众兄弟吃上三杯,岂不痛快?王家哥快拿钱来。
”王好勇被众人起哄,于是就不情不愿地摸出几钱银子,道:“我就这么多,随你们怎么着。
”众人嫌少,还不够一壶酒钱,要他加些。
李光普道:“我不过说着玩玩,难道真个只叫王家哥出钱不成?待我也出些,打满一壶。
”遂也取出几钱银子。
众人都说这也公道,就把袄子换了,沽了两角酒,并些许下酒之物,大家吃了一回,各归本营。
李光普酒量不济,吃了几杯便觉得面红耳赤,回到营中呆坐不住,倒头去睡,不想势头猛了些,那脖项上着实地刺了一下,惊得光普直跳起来,心里奇怪,静坐思想。
一则是他性灵机巧,二则是缘分到来,料到衣领中必然有物,就脱下来,细细查看,只见衣领上,丝缕中,露出针头大一点金脚,光普取过一把小刀,拆开看时,原来绵中裹着一个蜀锦小包,里面包着一股凤穿牡丹的金钗,和一个方块。
看那金钗,造的好生精巧,暗暗喝彩,道:“我光普生来贫贱,何曾见过这种好东西!”想了一回,才把方块展开,乃是一幅彩鸾笺,上面还有一首小诗。
光普粗通文理,看了诗中之意,笑道:“这女子好痴心!你虽有心题这诗句,如何就能结得后世姻缘?”仍将袄子穿好,又把笺钗拿来细细展玩,看那字迹,端巧可爱,却又叹息道:“可惜这女子有些妙才,却幽闭深宫。
我光普虽有一身武艺,却埋没风尘。
若朝廷肯广布旷荡之恩,将这女子赐与我为妻,成就了一对怨女旷夫,也是圣朝一桩仁政,我光普虽在边塞,也情愿赤心报效。
”又想道:“事关宫闱,后日倘或被人知晓,须连累与我,不如先去禀知主帅。
”又想道:“这女子自个的心事别人并不知晓,我若说与人知,不但辜负了她这点美意,却又害了她的性命。
不如藏好了,倒也无人察觉。
”方欲藏起,忽然背后有人用胳膊一捅,叫道:“李大哥看什么呢?”李光普急切收藏不迭,回头看时,却是同伍的军人。
那人道:“不要着忙,我已看很久了。
可借我看个仔细?”光普被他说破,只得递给他。
那人把金钗看了又看,不忍释手,只叫:“好东西,好造化!”光普恐怕被人撞见,讨过来仍旧包好,藏在身边,叮嘱那人道:“此事非同小可,只可你知我知,莫要泄露。
”那人满口应承:“不消嘱咐,我自理会。
”谁知却是个乌鸦嘴,耐不住口,见人就说,不大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军营。
有那痴心汉,也把衣领拆开来看,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好勇听说有一股金钗,便动了火,懊悔道:“好晦气!到口的食物反送与他人。
如今与他死缠烂打,仍要换回。
即使不能换回,也须分我一半。
”算计停当,走来对李光普道:“李哥,我想这袄子是军政司分发的,必定都有字号,倘若日后查点,字号不对,只道有人作弊,你我都不干净,不如依旧换回吧。
”光普知其来意,笑了一笑,道:“这也使得。
”王好勇道:“不要笑。
那衣领内的东西,也要归我。
”李光普道:“是你藏在里边的吗?”王好勇道:“虽非我所藏,原是这袄子内之物,自然要一并归还。
”李光普指着他说:“你这歪人,自欺欺人!你既然晓得有东西在内,就不应该与我交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众人都说王好勇不对,道:“有道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初既然是你与他交换,纵有东西,也是李哥造化,你怎能食言?”众人把李光普推到一边,说:“李哥,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王好勇见碰了一鼻子灰,发狠道:“砖能厚,瓦能薄。
都是自家兄弟,为什么你们只帮着他说话?我偏要让大家难堪,等我报知主帅,追来入官,看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边说,一边走,竟奔辕门而来。
李光普同众人随后跟上。
此时天色将晚,哥舒翰尚与来使筵宴未毕,便不敢惊动,仍回各营。
至次日哥舒翰升帐,将士参拜已毕,李光普不等王好勇出头,先向前禀明就里,双手将战袄、彩笺、金钗献上。
王好勇见他已先自首,便不敢多加言语。
哥舒翰见了彩笺上的小诗,暗暗称奇,又想:“事干宫禁,惑乱军心,非同小可,必须奏闻,请旨定夺。
”遂吩咐光普在军营内听候发落,一面与来使陈元礼说知,欲连光普一同解进京城。
陈元礼道:“事出内宫,与本军无关,且又先行出首,自当无责。
元帅可将战袄归还本人,再修一道表文,连同这彩笺、金钗,待下官一并带回京城回禀圣上,听凭朝廷主张便了。
”哥舒翰依其所言,即修书一封。
次日,长亭送别,元礼登程,不则一日,来到长安,入朝复命,后将战袄之事奏知,把哥舒翰表文并笺、钗一齐献上。
玄宗看了大怒,道:“朕宫中焉有此事?”遂问这战袄是谁人所做,陈元礼回奏:“上有第三十六阁象管夫人姓名。
”玄宗将笺、钗付与高力士,叫他传唤姚氏来亲自审问。
高力士领旨自去了。
朝事已毕,圣驾回宫,同贵妃临翠微阁游玩不提。
且说姚夫人在宫中正害着不尴不尬、或痒或疼的病症,正倚栏长叹,忽见高力士步入宫门道:“夫人,都是你做的好事!”姚夫人道:“奴家不曾做什么事来。
”高力士笑道:“你把心上的事想一想就有了。
”姚夫人道:“奴家也没有心上的事,也不消想得。
”高力士道:“夫人虽没有心上的事,只是不知道这结后世缘的诗句,可是夫人题的?”遂从袖中取出彩笺、金钗,拿给她看。
姚夫人一见,惊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坐站不是,暗想:“听说这战袄已经送到边塞去了,如何这笺、钗却落在他手?”高力士见她沉吟不语,道:“夫人不用想了,此事边疆主帅已奉知圣上,特命我来传唤你亲自审问,请即刻移步。
”姚夫人听了此言,方知就里,又想道:“得袄那人好无情呀!奴家赠你一股金钗,有甚不美?却叫主帅奏闻天子,害我受苦!红颜薄命,一至于此。
”心中无限苦楚,眼中泪珠乱下。
正是: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姚夫人无可奈何,只得跟随高力士前去。出了阁门,行过几重宫巷,遇见宫中内使,力士问:“天子驾在何处?”答:“天子爷同贵妃娘娘已临翠微阁游玩宴饮。”姚夫人听了这话,一发惊得魂飞魄散,想到:“今日性命定当不保。”你道为何?
她想起昨日梦中跟随高力士到翠微阁见驾,却被贵妃赐死一事,如今力士前来传唤,天子驾已在翠微阁,正与梦中相符,必然凶多吉少。
须臾已到阁中,玄宗正与贵妃宴乐。
姚夫人俯伏阶前,不敢仰视。
高力士近前奏道:“姚氏唤到。
”玄宗闻言,勃然色变。
贵妃问:“陛下刚才还非常喜悦,怎么一听到姚氏唤至,圣颜顿然不悦?”玄宗遂将战袄题诗之事说出,贵妃道:“原来如此,如今这诗句何在?”高力士即忙献上。
贵妃看了这诗句,忽然心生可怜,又见这字体写得妩媚,便有心成全她。
于是问道:“陛下今将如何处置?”玄宗道:“这贱人无心侍主,有意寻私,待朕审问明白,赐她自尽。
”贵妃道:“陛下息怒,待梓童问个明白,再处置不迟。
”遂唤姚夫人上前,问道:“你这婢子,身居宫禁,承受皇家衣禄,如何不遵法度,做出这般勾当?”姚夫人泣诉道:“贱妾一念痴迷,触犯王法。
乞赐纸笔,容妾申明,纵死无怨。
”贵妃令宫娥将文房四宝与之,姚夫人在阶前举笔,写下一张供状,呈上贵妃。
贵妃看那供状写道:
顾念臣妾,幼处深宫,身居密禁。长门夜月独照愁人,幽阁春茶每萦离梦。怨怀无托,闺思难禁。敕令裁制征衣,致妾顿生狂念。岂敢上渎天子,实乃自犯王法。哀哉孤女,甘受斧钺之诛。但冀明君,少息雷霆之怒。事已至此,死何足惜?
贵妃看了,愈觉可怜,令高力士呈给玄宗。
玄宗本是风流天子,看见情辞凄婉,不觉亦生怜悯之意,向贵妃问道:“此事卿家以为如何处置?”贵妃道:“妾闻先朝曾有宫人韩氏题诗红叶,流出御沟,为文人于祐所得。
后来朝廷闻之,即以韩氏赐祐为妻。
陛下何不仿此,成就怨女旷夫,以作千秋佳话,使边疆将士知陛下轻色好贤,必为效力。
”玄宗闻言,大喜道:“爱卿既肯成其美意,朕自当广大其恩。
”即刻传旨将彩笺、金钗归还姚氏,并赐香车一辆,派遣官员奉诏带领御林军五十名,护送至潼关,与军士李光普配为夫妇,姚氏宫中所有,赐作妆奁之资,后人不得效仿。
贵妃又赐花粉钱三千贯。
姚夫人再拜谢恩,回宫收拾,择日上路。这事传遍了长安城,无不称颂天子仁德。诗云:
痴情欲结未来缘,几度临风泪不干。
幸赖圣明怜槛凤,天风遥送配青鸾。
姚夫人登程去后,不想哥舒翰飞章奏捷,言吐蕃侵犯潼关,幸得健卒李光普冲锋破敌,斩获敌将首级,吐蕃兵败远遁,夺获牛畜、器械无数。
玄宗大喜,即加封哥舒翰司空职衔,超擢李光普为兵马司使,派遣使臣奉旨快马加鞭飞驰而去,赐之成婚。
那时,潼关已传闻天子赐题诗战袄的宫女与军士为妻,哥舒翰有点不信,以为讹传。
那李光普也被认作军中笑话,一发认为是人乱说。
看看诏使已至,哥舒翰出郭迎接,果然见人群中簇拥着一辆香车,连称奇怪。
迎入城中,请问诏使,始知就里,李光普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段奇缘。
恰好加封进爵的圣旨也已传到,真是双喜临门。
李光普一时冠带加身,姚夫人凤冠霞帔,双双望阙谢恩,三军尽呼万岁。
只有王好勇空欢喜一场,气得头昏眼花,自恨到手姻缘白白送与他人,这才是: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当下哥舒翰将一处公署赐予李光普,做个私宅。旌旗鼓乐送入,夫妻交拜成亲。这真是:
一个是天上神仙,远离宫阙降瑶阶。一个是下界凡夫,平步青云登碧汉。鸳鸯牒注就意外姻缘,氤氲使撮合无心夫妇。兰桥驿不用乞浆,天台路何须采药?只疑误入武陵溪,不道亲临巫峡梦。
花烛之后,姚夫人向李光普说道:“妾幼处深宫,自觉孤独终老,无望高飞。
故因制征衣,感怀题诗,欲冀后缘。
何君独无情,致闻天子,使妾几有性命之忧。
若非贵妃娘娘从中周旋,安得与君成配?”光普遂将王好勇之事细细陈说一遍,又道:“卑人少年从军,戍守边疆,本欲建功立业,然后徐图家室。
不想朝廷恩赐战袄,这才得获贵人佳物,情虽感怀,怎奈款曲难通。
初觉后缘尚属虚渺,不想今世即谐连理。
虽说姻缘有定,亦是天子仁德。
光普何能,得此恩惠?虽尽犬马之劳,未足以报圣恩。
”姚夫人听了这番言语,方释去心中疑惑,于是取出彩笺、金钗,递与光普道:“赖此为媒,得有今日,君当妥善保管。
”光普用手接过看时,金钗已成一对,愈加欢喜,将之供在案上,与夫人同拜了四拜,珍藏箧中。
次日拜谢哥舒翰,又安排筵席款待来使,与哥舒翰各修表文谢恩。
姚夫人也修笺申谢贵妃。
自此光普感激朝廷,每有战事,奋身杀敌,屡立战功。
后来安禄山作乱,玄宗幸蜀,贵妃缢死马嵬坡,姚夫人念其恩义,招魂遥祭,又请高僧建水陆道场超度。
光普夫妻偕老百年,生有二子,俱立功封侯。
后人诗云:
九重轸念征夫苦,敕造征衣送军伍。
长门怨女擒情危,绝塞愁人怀冒顿。
君心怜悯赐成婚,凤阙遥辞下西土。
恰同连理共称奇,史册垂传耀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