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九年(613年)的一天,隋朝将军宋颢骑马立于两军阵前,手里挥动赭黄色的令旗,指挥众军追击面前的这支小部队。对面的强盗部队还没招架住官军的一次冲锋,就彻底散了架,纷纷哭爹喊娘地向北逃窜。
都说山东人厉害,哼,看来也不过如此。
宋颢从鼻孔里透出不屑的意思。
他猛地一拉缰绳,胯下雄健的战马立即载着主人向前冲击。
只要砍掉那个强盗头子的脑袋,这场仗就算结束了。
宋颢边想边率军兴奋地追赶着,直到冲进一片芦苇之中,前面正在奔逃的一名少年强盗猛地勒住战马,掉转马头,饶有兴致地观察追击而来的官军。
宋颢惊讶地发现,那少年的脸上竟有一丝鬼魅般的笑意。
宋颢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周围,只见四周都是比人还高的芦苇。情形似乎有些不妙,如果强盗在这里设伏,并且放上一把火……宋颢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四周呼哨之声大起,干燥的芦苇丛中忽地燃起冲天大火,从四面八方向官军烧过来。
“撤!撤!撤……”宋颢惊恐地大呼起来。
官军不待宋颢指挥,已经掉头要跑。
然而可悲的是,由于之前没有侦察战场情况,他们并没发现芦苇丛中都是淤泥,刚才冲过来时顺风顺水,也没发现脚底下打滑,此时往回跑,却是烂泥缠脚,甭说是人,连四条腿的战马都行动不便了。
强盗们在芦苇丛外围,或是用弓箭射杀阻拦,或是骑马追杀逃出火网的零星官军,而留在芦苇丛中的官军,都被熊熊火焰送上了西天。
直到临死前,宋颢才终于记起了那个一脸鬼魅笑容的强盗头子的名字——杜伏威!
山东自古出豪士,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自然少不了山东人的戏份。齐州章丘有一位叫作杜伏威的,就对大隋江山有了点野心。
杜伏威是贫民出身,生来豁达大气,大业九年,他年方十六岁,已是一方豪侠。当然,这个豪侠是要加上引号的。他所干的事,无非是穿门入户,强抢民财。
如果生活顺顺利利,谁也不想放着正经事不干,去做没本的买卖。
穷,可以多种点地,再不行,去给富人家养牛放羊,混口饭吃总是没问题的。
只是,大环境没给他机会。
大业九年前后,天灾人祸组团狂虐山东人民。
这边厢隋炀帝不断征发百姓当兵,或是强迫壮劳力往辽东送粮草,或是驱使人们在海边造大船;那边厢老天爷也跟着凑热闹,今年发大水,淹得整州整县的粮田绝收,老百姓各种祈祷,结果明年又是连月干旱,旱得禾苗全玩完。
老百姓完全没吃的,只好相聚为盗,冒着生命危险抢口饭吃。
像杜伏威这种有天赋的,更是早早就入了行。
杜伏威有个好哥们,叫辅公祏(shí)。
辅公祏家也穷得无以为生,他只好给姑姑家打工,放羊为业。
那个年头,能养得起羊,还雇得起牧羊小哥的,怕也是个中产之家。
只是应了那句老话——为富不仁。
辅公祏想周济一下好兄弟杜伏威,但遭到姑姑的拒绝。
辅公祏倒也不生气。
有的人在乱世能成事,靠的就是心狠手黑,不管关系远近,不讲人情,不怕担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你掉肉。
虽然针对的人是亲姑姑,辅公祏为了好兄弟,扭头就把羊偷出来给杜伏威,一副浑不懔的气势。
姑姑也没继续惯毛病,当即到官府揭发辅公祏和杜伏威当强盗的事。
就像后世梁山好汉被逼落草的戏码一样,杜、辅二人被官府追拿,东奔西走无处逃避,只好逃进山中正式当了强盗。大隋帝国江南地区的最狂暴叛乱首领,从此开启了毁灭东南半壁江山的节奏。
山中做强盗,靠的是义气。杜伏威虽然只有十六岁,却非常仁侠大气。他与群盗外出劫掠,每次厮杀都冲在前,走在后,几场仗打下来,众盗都非常佩服他的勇气和义气。你把哥们儿当亲兄弟,哥们儿自然拿你当老大,群盗于是拜杜伏威当了带头大哥。
辅公祏心狠手辣,杜伏威义薄云天,这对儿超强组合迅速把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小队伍带出了名气。原本只图打家劫舍的几个零散强盗团伙,逐渐成长为有一定战斗力的武装队伍。在山东强盗如林的大环境中,也慢慢有了点资本。
杜伏威不光豪气干云,为人也很有头脑。
他明白光靠自己手下这点人马成就不了什么大事业,而放眼当时的山东大地,烽火已经烧遍每一寸土地,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土匪强盗能做什么?可能大多数人都会想到杀人放火受招安。
然而,以大隋朝此时的状态,你敢去接受招安,饥饿的山东农民百分之百会把你撕成碎片,并且吃掉你身上每一块肉。
杜伏威为了自保,并没有选择向官军投降,而是投奔了另一位山东贼帅——左君行。
左君行是谁?抱歉,除了他的名字之外,史书中并没有记录什么他的事迹。一般来说,一个历史人物在史书上占有篇幅的多少,与他的智慧、能力、成就是成正比的。那么可以想见,与在《旧唐书》有专门的人物传记的杜伏威相比,只有一个名字的左君行有多“菜”。
杜伏威去长白山(即前文讲到的王薄起事的那座山)求见左君行,请求将自己的小部队置于左将军的麾下,一块吃肉喝酒发大财。左君行傲慢地接受了这个嘴上黄毛还没褪净的小强盗的请求。有道是,“放屁添风”,你们要来就来吧,多多少少壮点声势。
杜伏威忍着不舒服带人来了长白山,结果没几天就感觉不爽。就像龙游浅湾,虽然暂时也能喘息,只不过天不宽地不阔,领导又是个眼皮子浅的蠢货。我这条龙,难道就这样盘着不成?我们是出来混社会的,不是给你当幌子的。杜伏威气不过,也不打招呼,带着手下人离开了左君行,转而向南,到了淮河流域一带。
为啥放着老家不要,却往南跑?一者,山东已经荒得不行,养不住这么多强盗了;二者,听说淮南遍地富得流油,不抢白不抢。
杜伏威率众一路南行,浩浩荡荡,从山东腹地进入今江苏省腹地,基本没遇到官府的拦截。这倒也不怪隋朝官员不作为,实在是兵员都被抽走了,一般郡县早就失去了捕盗能力,看见强盗路过,闭城自守还来不及,哪敢主动开城打强盗呢?
杜伏威一路走一路抢劫,前来归附的饥民越来越多。
看着队伍越来越大,杜伏威觉得自己不能还像以前一样,成天和手底下人打成一片,那样不好服众。
当领导的要保持权威,必须有一个名分。
可是起啥名号才能镇住大家伙儿呢?称帝,有点太早,而且就手里这几把破刀,一称帝,立刻会引来四面八方的攻击,官军就算是当了裤子也要来灭了自己。
称王,也有点不伦不类,自己的队伍妥妥地属于流寇,没有根据地,就算自立为草头王,也是名不副实,徒然惹人耻笑。
思来想去,杜伏威决定还是低调点吧,于是立起大旗,自称将军,将好兄弟辅公祏封为长史,相当于副手。
解决了这个问题,杜伏威还觉得不过瘾。为什么?人还是太少。冷兵器作战,说到底,凭的还是人力。想要立住脚,光靠流窜可不行,早晚要攻占地盘。而和隋军战斗,兵不多可不行。
也是天缘凑巧,杜伏威正在发愁时,老天爷送上来一支队伍——苗海潮手下一帮人。
苗海潮是下邳人,也拉起了一支小队伍,只不过名声不大,如果不是南下流窜,杜伏威或许永远也不会和这支强盗队伍有交集。
杜伏威为了壮大实力,派好兄弟辅公祏到苗海潮寨中,向他表达了两家合股的请求。
辅公祏为人深沉机智,说话往往能直击要害。
他明确地表示,当前隋军势大,义军势弱,如果各自为战,迟早要被官军各个击破,如果不想死,就两家合二为一。
临走之前,辅公祏轻描淡写地说:“如果苗公敢当老大,我们就来听你号令。
如果你觉得不如我们杜将军,就来当我们的部下。
如果两种你都不接受,那么还有一条路。
”苗海潮问:“还有什么路?”辅公祏说:“决一死战。
”
见过狠的,但是没见过这么狠的。苗海潮不敢多说,他自忖手头这点人马恐怕不是杜伏威的对手,自己肚里这点货更不是当老大的料。想通了这些,他爽快地当场决定归附杜伏威。吞并了这支小部队,杜伏威胆气稍壮,继续率部向南进发。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
杜伏威一路不断收编小股强盗,实力越来越强,终于引起了隋朝官军的注意。
隋朝驻扎在淮南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江都留守的手中。
江都是隋炀帝在南方最下力经营的都会,是江东一带的政治中心。
如果任由义军南下威胁江东,甚至对江都郡构成袭扰,地方官可能会被炀帝砍了脑袋。
于是,大业九年十二月,江都留守派出校尉宋颢率军进击杜伏威。
宋颢名声不大,也没有什么过硬的战绩,却带着一股隋军将领中极为常见的骄傲自大之意。在他们眼中,义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官军只需人马开到战场,便会理所当然地取得胜利。正是这股骄傲情绪葬送了这支官军。
如开头所说,官军与义军只打了一场仗,便被杜伏威打得全军覆没。
这场意外的战斗不仅令江都方面极为震惊,也让江东本地帮会十分眼红。
海陵(今江苏泰州市)的义军首领赵破阵想将这股山东义军收归己有,于是遣使请杜伏威赴宴,商量两家共同抗拒官军的事。
杜伏威太熟悉这套路了。
与左君行、苗海潮打交道的两次经历,让他积攒了足够的经验。
想吞我?你虽然是坐地户,却也嫩了点。杜伏威决定亲自去赵破阵寨内会晤。他让辅公祏留守大营,做好随时交战的准备,自己只带十名亲兵赴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杜伏威真乃英雄也。
赵破阵以为杜伏威兵少,亲自赴宴是屈于自家的兵威。你外来帮会再牛,不还得听我本地和尚念经?可惜赵破阵打错了算盘。
赵破阵让部下诸头领全都上座,意图再明显不过:你们都给我看好了,杜伏威慑于我的威信,来投附我了。
正宾主欢笑之时,杜伏威突然暴起,抢步奔到赵破阵面前,抽刀猛砍。
赵破阵根本就没有防备,在座的头领也全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来的,也没有防备,结果杜伏威居然将赵破阵当场杀死。
杜伏威接着大喝一声:“投降者免死!”被吓呆了的众头领也不知道杜伏威还有什么底牌,于是乖乖请降。
就是以这样的戏剧性手段,杜伏威与辅公祏里应外合,居然反客为主,吞并了坐拥地利的赵破阵部义军,完成了最具威慑力的一次兼并,从此开启了制霸江东的历程。
本文摘自《你一定爱读的中国战争史: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