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这是一次类似于“云台二十八将”和“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册封典礼,周公旦站在高高的祭坛上俯瞰众生,台下则涌动的是无数张期待的面孔:公侯伯子男,我该是什么爵位,又将带着族人去向何方呢?诸如楚部落等小邦则忧心忡忡:这次轮得到我吗?
▲版画:周公分封
初代分封共有71个诸侯国,大头是宗亲(53个),小头则是功臣和前朝后裔,后来陆陆续续追加至一个无法考证的数字,到东周初年约还剩一百五十多个,大小诸侯们陆陆续续在华夏故土上开枝散叶,将东至大海,西至陇东,北到辽东,南至江汉的广袤领土都纳入到了礼乐文化的旗下,中国也自此成其为一个完整的文明。
当然,我们也知道结局,西周最后一个立国的秦成为了最终赢家,“奋六世之余烈”的秦始皇历时十年翦灭六国,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曾经熙熙攘攘的诸侯国们至此全部灰飞烟灭,伴随着秦帝国郡县制度的普及,分封制度此后再也没能成为时代的主流。
诸侯国和分封制度的消亡,亦是一段波澜壮阔的战争和社会变迁史。
后人多认为分封等同于分裂,其实低估了古人的智慧。
永藩屛周:看似天衣无缝的制度设计
攻占朝歌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从地图和战略上来看,西岐联军不过是用偷袭拿下了殷商帝国的首都,远征东夷的商军主力尚在,不服气的殷商族人整体实力远在周人之上,更要命的是西边之外的诸侯也仅仅表达了象征性的臣服而已。
一句话,基于生产力、战争潜力和政治制度,周人完全不具备对朝歌以东实施有效统治的能力。
于是,天才般的西周分封制度应运而生,过去的分封往往是对原有地方势力的承认,而周公则将与王室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们打发至地方建国,使得二者之间有着天生和法理上的上下级关系,从而保证后者的“忠诚”。
对于王室而言,用批量印刷的“委任状”将偌大的国土纳入了自家地盘,无疑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而诸侯国们同样也是欢天喜地的,虽然周礼中有“天子之三公之田视公侯,天子之卿视伯”的官本位表述,但是在王室当孙子,还是回家一言九鼎,这并不需要过多考虑。
农耕民族对土地的热忱都被释放到封地的建设当中,在各自“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将蛮夷和土著逐渐铲除。
所以,西周的实际控制领土远在前代之上,根据当初厘定的合同,众诸侯国们将永久性承担起服从周天子命令,以及镇守疆土、随从作战、交纳贡赋和朝觐述职的义务(永藩屛周)。
为了保证对诸侯的压制,周公又将“天下形胜”的关中平原和处于国家中心的洛邑盆地作为了王室自留地,形成了对单个诸侯国的绝对实力优势。
东西分化:不安分的诸侯们
从《周礼》的精神来看,不动产禁止买卖(井田)和阶级流动的禁绝(宗法)都表明了这是一个静态理想化的制度设计,如果所有诸侯都安分守己的话,没准我们今天还停留在西周。
同时按照“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的硬性规定,诸侯国将永远停留在“开局一座城”,放在今天都不超过县级行政单位。
但这些肯定是不现实的,人心的膨胀自分封伊始就开始了,远离熟悉的关中盆地,小小的邦国们如同刚毕业的大学生,在筚路蓝缕的创业之后很快就出现了差距。
春秋初年的齐国是唯一的超级大国,后人很纳闷为何他们的底子那么好,实际上浑水摸鱼的事情从来没少干。姜太公后裔的武力毋庸置疑,加之远处东方的地缘和天子钦赐的“无限开火权”,他们在西周衰败之前就将周边小国扫荡了一大片,后人无须担心他们师出无名。
同样,卫、鲁、宋这三个二流诸侯也是如此,限制他们发展的主要因素在于四面都是邻居。
那些没那么活跃的诸侯,都成了会盟的鼓掌者和争霸的墙头草,沦为万年群演。
而西边除了秦晋之外,其他国家大致只是在被消灭的时候露了一把脸,比如秦穆公占领河西时灭掉的梁国和东征企图偷袭郑国无功而返是灭掉的滑国。
之所以毫无还手之力,的确在于先天不足。
首先,关中平原和河东盆地离天子近,亲戚多,故而诸侯国数量远在东方之上,也恰恰因为此,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突破周礼的限制,能够一战而定说明他们真的只有一座城池。
偏远西方的兼并战争没有人同情或主持正义,因为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周携王的结局(图片来自同行,勿怪)
其二在于大事频发,犬戎打破镐京殃及了不少诸侯,而此后周平王与周携王的“二王并列”以侄子弑叔告终,站错队的小国被晋文侯打包带走,后来晋献公“灭国十七,服国十八”,最著名的冤魂就是占据殽函通道的的虞虢(假途灭虢),也是依靠文侯时代获赐的开火权。
而秦国与犬戎争斗百年,其军威显然不是关中盆地的弱鸡们所能阻挡的,虽然比晋国略逊一筹,但也算的上区域性大国了。
▲郑国东迁示意图
唯一一个上演“胜利大逃亡”的是郑国,初代国君郑桓公是周宣王的胞弟,因为在周幽王时代成功预测未来走向而将国家搬迁到了新郑,后来还在春秋初年还当了一段时间的主角。
至于王室,从昭王的“王道微衰”开始,到懿王、夷王两代昏君的折腾和厉王“国人暴动”的颜面扫地,加之社会的动荡和战争的失败,使唤不动诸侯早已成为常态,而他们甚至都没有勇气去征伐之。
千万别站错队:春秋小国的生存之道
接下来就进入了荡气回肠的春秋时代,诸侯国消亡的速度在天天打仗的世道中竟然奇迹般的缓了下来,作为争霸主战场的中原地带,一众小国在“朝晋暮楚”的骑墙中摇摇晃晃地苟全了下来,郑国屡次“负荆请罪”,卫国两度灭而后立,曹共公被晋文公囚禁后释放... ...
这个原因还是来自于争霸的初衷,霸主不是对领土极度嗜血的战斗民族,齐桓晋文们热衷的是“百灵来朝”的热闹和“以德服人”的讲究。
▲齐桓公霸业巅峰:葵丘会盟
所以,跟着霸主混大抵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但霸主并非常态,强势的楚国经常令这群夹心饼干左右为难,晋文公初涉中原时不过孤家寡人,后来他依次消灭了卫、曹两国并在城濮之战后找郑国的晦气。
还好他们要的只是臣服,而非领土,在持续百年的晋楚争霸中这些可怜虫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后在“弭兵会盟”后两头纳贡又坚持了几十年,算是委曲求全的典范。
从另一个层面讲,中原诸侯又是幸运的,周边地缘的灭国战争仍在继续,他们却能够左右逢源而长久存在。
最先倒霉的是周武王的盟友们,浩浩荡荡的八百诸侯,到了春秋初年已经被蚕食到只剩下巴、蜀等周边地缘小国而已,毫无疑问,他们都成了礼乐集团扩张的牺牲品。
▲看图说话,晋国东边的触角是晋文公和襄公时代才有的收获,上方的空白则是夷狄的传统地盘,现在的河北省,与晋国隔着整座太行山。
更想不开的是夷狄,齐桓公的口号是“尊王攘夷”,于是国家之间那些凶悍的少数民族被装备精良且齐心协力的诸侯们填了牙缝,楚国则把江汉平原的姬姓国一网打尽。
春秋最强的晋国则在不断内讧的同时不忘今天的河北大部收入囊中,那里是戎狄的传统地盘,他们翻越太行山消灭了中原蛮夷,而最大的硬茬叫中山国,最终亡于魏文侯之手。
春秋和战国的战争有什么不同吗?看似一个要面子一个要里子,但从本质上来讲本无区别,春秋诸侯的消失频率其实远在战国之上,毕竟消灭对手并直接扩充自己的实力从来都是首选。
晋国和齐国都是初封的产物,在礼乐文化束缚下的春秋毕竟多一些讲究,尤其在大家都看得到的中原战场更是如此;而到了战国他们被大夫们鸠占鹊巢,秦楚则是传统意义上的“蛮夷”,所以他们对于侵略诉求的表达更加激烈,倒也不足为奇。
总之,“吃相”的不同就是二者的主要区别,进入战国残留的二三十个大小诸侯但很快就只剩下了七个种子选手缠斗到最后,这其中又是一轮世道的变迁。
泗上十二诸侯:小诸侯国的最后挽歌
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东取,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按照齐威王的说法,有十二个诸侯国向齐国称臣纳贡,这是曾经星罗棋布的小诸侯国们的最后一次集体亮相,更可悲的是天底下除了战国七雄也就剩下这三瓜俩枣了。
▲大概就这一片了
宋、鲁、卫、邾、薛、郳、滕、莒、任、郯、费、邳。除了打头三个之外,其他的国家都是陌生的,他们极有可能还在玩“开局一座城”。
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份名单吧。
从位置来看,十二诸侯都在今天的山东、河南和江苏三省交界之地,在当时属于魏、楚、齐三大强国的缓冲地带,据此我们也不难推测他们得以保存的原因--制衡。
而名单中已经少了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陈、蔡、曹、郑,他们都去哪里了呢?
陈国于公元前478年亡于楚国,立国568年中间经历过两次亡国和复国。
蔡国于公元前447年亡于楚国,他们曾在六十年前追随吴国攻入郢都。
曹国于公元前487年亡于宋国,在位的曹伯阳听信手下的称霸之术而进攻宋国,很快被反杀而扑街。
究其原因,春秋末年晋国陷入六卿争斗,曾经的中原保护神自顾不暇,争霸战争正式成为历史。虽然史书上记载不详,但因此而倒霉的诸侯肯定不止这几个。
▲三晋初期以魏国为首共同扩张战略,周边的国家要么割地,要么灭国。
而郑国数百年一直“带甲十万”,是一块硬骨头,但他们于公元前375年亡于韩国的偷袭,成为了三晋联盟的牺牲品。
郑国的灭亡也将是“泗上十二诸侯”们的宿命,他们此后迅速被列国瓜分,其中以宋、鲁两国最为典型(其他的都太弱而翻不起水花)。
▲齐、鲁、宋、魏四国地缘
作为公认肥肉的宋国于公元前286年被齐国独吞,后者的吃相不好也遭来了著名的“五国攻齐”事件,齐愍王身死,齐国也从此一蹶不振。
鲁国于公元前249年被楚国所灭,此时已是长平大战的前夜,三晋早已残废,齐国闭门不出,秦国即将启动最后的统一战争。
总之,战国时代的兼并战争更讲究实惠而非不牢靠的臣服,秦国用一百多年的蚕食积累的战略优势,化作十年鲸吞天下的饕餮之力。
▲秦灭六国战争
而诸侯国的荣光,也伴随着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一统而行将就木。
秦始皇不光消灭了诸侯林立的时代,更将分封制度扔进了历史的故纸堆,此后虽然偶有复辟,但不管是西汉的同姓王、异姓王,还是西晋的“八王”和大明的藩王,他们似乎天生就是要造反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其实,皇权的不断集权要求和分封的分一杯羹属于天生的“八字不合”,前者对拥兵自重的地方政权不放心,而藩王们对皇权的觊觎也经常会淹没理智,所以后世更多采用虚封,王爷们享受着尊崇和供奉,却如同被圈养的宠物一般毫无用处。
结语:影响深远的分封制度
分封并非西周的原创,他们只是发明了一种血缘和绝对从属关系的崭新制度,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口号变成了现实,哪怕后五百年沦为了橡皮图章,那也是历史上国祚延绵最久的朝。
分封给了诸侯国们开疆拓土的最大原动力,他们将礼乐文化扩展到前人不敢想象的土地范围,夏商两代的文明痕迹最终被集体抹去,当楚国在战国时期抛弃巫文化而拥抱礼乐之后,偌大的华夏故土从此再无其他主流文化的存在。
同时,在漫长的战争和社会阶层变迁中,先民们摆脱了周礼的静态束缚,出现了“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文化井喷,他们没有优劣,只有看问题的角度的不同,而哪怕在两千年之后的人类文明也始终未能在认知角度超越祖先的智慧。
五百年的战乱可以理解为一次优胜劣汰的竞争,虽然笔者从来不认同屡屡发生普世价值观下行情况,但也必须承认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在如同“吞食鱼”游戏一般的漫长博弈中,东周列国将战争和权谋艺术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哪怕今天复杂的世界下仍有太多值得借鉴之处。
统一的秦汉两代,其作为大一统王朝的民族组成恰恰就建立在五百年的战争和融合之上,由礼乐制度衍生而来的儒家文化也随之成为了华夏文明的主流,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