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把来自汉朝的团扇。
原本我不过是一块绢帛,几支竹片,散落在角落中各不相干。
而后有一天,一双手将我编制起来,做成一面团扇,又将我卖了出去。
如此,我邂逅了我的主人。
少女豆蔻,面若桃花。
我与她度过了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几年。
而后有一天,她将我带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深院高墙,空气中弥漫着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
于是我开始整日睡觉,不闻外声,任她摇我晃我,也无动于衷。
有天梦里下起了雨,我睁开眼才发觉,是她的泪水。
她轻轻抚摸着我,眼里满是绝望,喃喃念着:“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我记得她从前很爱笑,怎么我睡了一觉,她就......
这时我才惊觉,我错过了这个女子的一生。
关于她的故事,我们必须从头讲过。
班家有女初长成,一朝选在君王侧
第一次见她,她不过豆蔻年华。
“这团扇好生漂亮,该不会是哪家小姐的吧?”
她将我一把夺去,狡黠地看着将我买来的男子。
那男子无奈敲了敲她的头:“尽学你二哥哥说浑话,这是大哥特意买来送你的。”
“大哥最好了!大暑将近,正愁缺把称手的扇子呢。”
她将我左摇摇,右晃晃,又拿到身前猛扇几下,一脸雀跃。
嗯,这个小丫头做我主人,好像也不赖。
就是......聒噪了些。
在府上待了一段日子,看她与人交谈往来,底细也算是被我摸了个七七八八。
她的父亲是左曹越骑校尉班况,世代为官,乃钟鸣鼎食之家。
母亲慈爱,父兄能干,妥妥的天之骄女。
不像我,破扇子一把。
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扇啊。
这丫头自小聪明伶俐,每每家中设宴,吟诗作赋助兴,总胜于哥哥们一筹,小小年纪便展露出惊人的文才。
她不爱针织刺绣,终日手不释卷,闺房中不设珍宝古玩,反倒摆满书籍。
随着她渐渐长大,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我见犹怜。
看来这拿的是大女主剧本。
只是有几日,这丫头熟睡之后,她父亲总是悄悄来看她,时不时还叹口气。
这老头想什么,我是知道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耀眼,也不全然是好事。
可这小丫头还整日乐呵呵的,于她而言,有父母庇护,哥哥疼爱,书本为伴,哪还有什么烦恼?
老头担心的事很快便发生了。
汉建始元年(公元前32年),汉成帝刘骜即位,她被选中入宫。
入宫前夕,年仅十六岁的她去到父亲的书房。
“为父早知你非池中物,断不会平凡安稳度过此生,可.......”言到此处,他竟有些哽咽:“伴君如伴虎,那深宫之中,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腌臜事,你如此良善单纯,如何是好?”
这丫头年纪虽小,却出奇冷静:“父亲放心,女儿虽不贪慕荣华虚名,但事已至此,唯有一搏。”
别说自小看着她长大的父亲了,我都很是诧异。
什么时候那个整日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已长成了坚毅果敢的少女,这份胆识魄力,怕是男子也要稍逊几分。
他只好叮嘱一番,便让她好好回去休息。
走出书房,她望着天上圆月,长吸了一口气。
怕,她当然怕,可前路究竟如何,总要走过才知道。
初承恩泽好时光,却辇之德传古今
她永远记得她第一次见他。
初入宫时,她只是一个少使,虽有璞玉之姿,却因性格沉静,并不显眼。
一日午后,她在廊下读书,正读到《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忽而听到身后有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标准话本子里的戏码。
她没有回头,心却漏了半拍。
她知道,能在她宫中来去自由的男子只有一个——她的夫君。
彼时刘骜也不过十九岁,得母后王政君教导,爱读经书,喜欢文辞,宽博谨慎,正是英气勃发之时。
“怎么?还不转过身来?”
她转过身去,盈盈下拜:“臣妾班氏见过陛下。”
他低眸,她抬头,一眼万年。
自此,她便常伴君王左右,时有巧思,为她的夫君解忧。
闲暇之时,二人便一同读书作赋,琴瑟和鸣,好不恩爱。
任她再清醒理智,不过二八年华,女儿家的心事滚滚而来。
皎皎河汉女,迢迢牵牛星,思凡之心,止不住也。
爱情在他们之间疯长,寂寞的深宫里开出花来。
他不仅给她三千宠爱,还给她一个“婕妤”之位,列后宫嫔妃之首。
这可不是我瞎说,史料中都有记载的:班婕妤者,左曹越骑班况之女,汉孝成皇帝之婕妤也。贤才通辩。始,选入后宫为“小使”,俄而大幸,为“婕妤”。
他的爱是炙热的。
为了能时刻与自己心爱之人形影不离,汉成帝特意命人打造了一辆较大的辇车,以便与她同车出游。
亏他还是皇帝,怎么这么蠢?
这不是捧杀嘛!
好在这小丫头聪明,并未因君王的宠爱失了理智,拒绝了这份“重礼”。
她对刘骜说:“古往今来,凡是明君,身侧皆是贤臣,只有沉迷女色的昏君,才会令女眷日夜相伴,今日陛下如此,岂不是与他们无异?”
刘骜听完,也觉得她说的有理,便不再坚持,心中愈发觉得她稳重贤德。
而上一届宫斗冠军王太后听闻此事,也对她此举赞不绝口,对左右亲近的人说道:“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将她比作春秋时期以贤德著称的楚庄公夫人樊姬。
古往今来,后宫之中,承宠之人千千万万,不恃宠而骄者却少之又少。
她便是其中一个。
是夜,汉成帝在批阅奏折,抬起头来,看见她在对着我发呆。
“一把扇子而已,有什稀奇?你若喜欢,朕命人以玉作骨,锦帛为面,制一批送到你宫中。”
人家才不是普通的扇子!
班婕妤低低一笑:“是没什么稀奇的,这原是臣妾在闺中时,哥哥随手淘来的玩意儿。”
她将我举到灯前,如花剪影映在扇面之上:“只是陛下你看,这扇面似明月一般,团团圆圆,恰似.......”
“恰似朕与你。”
他笑意晏晏,仿佛他们真是灯下闲谈的寻常夫妻。
少女的指尖发烫,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内心奔涌的幸福。
老天啊,就让她这样一直快乐下去吧。
飞燕姐妹乱宫闱,君心易变情易凉
"哎,你们听说没有?赵婕妤的妹妹也进宫了,那生得真叫一个妖媚......."
“可不是吗?陛下已经连续半月宿在她们姐妹宫中了。”
“真是祸水啊!”
这些宫女真是惹人厌烦,叽叽喳喳地嚼舌根,把那丫头吵醒了怎么办?
果然,我看见她睁开眼,环顾殿中,见无人值守,只得自己起身,刚拿起茶杯,便听见廊下宫人在私语。
“赵婕妤,又是赵婕妤。”
她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数月前,陛下去阳阿公主府上做客,看上了一个舞女。
那舞女生得美艳异常,最稀奇的是,她体态轻盈,能在掌上起舞。
汉成帝几乎是顷刻就被她迷住了,不仅为她赐名“飞燕”,还将她带回宫中,封为婕妤。
那时这丫头正怀有身孕,虽心中失落,却并未过于介怀。
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又拥有这世上最大的权力,他的心不会永远只属于一个女人。
只要他的爱还在,少一点,也没关系。
她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冷下来的呢?
大概是,她丢了半条命为她生下儿子,他却草草看了一眼,就走了。
又或许是,他们的儿子在襁褓之中夭折,她夜夜跪求神明,愿意以命换命,他却流连在赵婕妤的温柔乡中。
太多撕心裂肺的夜晚,让那些恩爱的时光,虚假得像一场梦。
他醒了,她却被困在梦魇中,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她读遍诗书,却没有一位圣贤为她指点迷津,接下来的漫漫长路,又该怎么走。
我呢?我也只不过是一把扇子而已。
唯一能给她的,只有陪伴。
可我知道,她想要的陪伴,只有那人能给。
那个负了她的男人。
“娘娘,您怎么自己起来了?”
我俩的思绪都被慌忙进来的宫女打断。
“无妨,”她瞥见角落案台上的我:“秋分将至,那扇子就快用不到了。过几日收起来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并不是因为害怕黑暗。
我放心不下你啊,小丫头。
嘉鸿三年(公元前18年),许皇后因在宫中行巫蛊之事遭废黜。
赵氏姐妹早就把那丫头视作最大的情敌,便故意在刘骜面前诬陷她与此事有关。
刘骜听信谗言,召她前去审问。
都说皇恩浩荡,宫中阳气最盛,可我跟随她一步一步走在幽深狭长的回廊中,只觉得阴气逼人。
这个巨大的迷宫,自走进的那天起,便再也走不出去。
可是多少人前赴后继,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也要换一转眼的富贵云烟。
我知她不是。
她是这些人里面最蠢的一个,她想要爱。
自古以来,求财者盆满钵满,求爱者满盘皆输。
可我感受着她手心的力道,只觉一股莫大的勇气在支撑着她。
那勇气的名字,也叫爱。
即使故人心易变,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此沦落,断不是她班家女儿的做派。
她昂首走进大殿,还未行礼,便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
那个曾经说只爱她的男人,如今眼里只剩下冷漠,比赵氏姐妹轻蔑挑衅的眼神还要刺痛她。
“陛下明鉴。”她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惧。
“臣妾自然明白,人的寿命与贫富乃是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改变。行善积德尚且未一定能得好报,何况作恶?若是鬼神有知,岂肯应许无信念之人的祈祷?万一神明无知,诅咒又有何益处?臣妾不敢,也不屑!”
汉成帝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女子,明明眼中泛着泪光,却能说出如此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之言,忽而想起那段恩爱的日子。
是自己负了她。
“班婕妤言之有理,是朕错怪你了。”
就这?
两个字,便轻易将她打发了。
她那么多眼泪与委屈,只换得“错怪”。
我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她将我丢到那负心汉脸上。
可她没有,她平静地谢了恩,转身走了出去。
她赢了吗?
不。
他怀疑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输了。
她对一个帝王动了真心的时候,她就已经输了。
功成身退心已死,深宫夜吟长怨歌
后世记载:巫蛊风波之后,班婕妤意冷心灰,不愿卷入后宫女子之间的斗争,便缮书一封,自请前往长信宫侍奉王太后。
身在后宫,她无法逃离,但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世人——我要休夫!
而只有我知道,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
而那件事,几乎改变了整个刘氏王朝的命运。
“姐姐留步!”
听得身后娇媚甜腻的声音,她身形一颤,努力平复心绪,才转了过去。
“赵婕妤有事吗?”
“是妹妹错怪姐姐了,专程来给姐姐赔不是的。”
看着赵飞燕讥笑的眼神,冷静如她,也终是忍不住开口:“你不必假好心,今日为何陛下会召我,你我心中都再明白不过。”
赵飞燕被她当面戳穿,也不气恼,上前两步,对她附耳道:“姐姐不必动气,小皇子没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怪过妹妹吗?”
听赵飞燕提及自己逝去的孩子,她冷静自持的高墙终于崩塌,一把拽住赵飞燕的胳膊,慌乱道:“你做了什么?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忽而,她放开赵飞燕的手,后退两步,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你,果然是你!我早该想到,我的孩子好好的,怎么会胎中不足,早早夭折......”
她看向赵飞燕,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狠厉。
“我已经把皇上让给你了,为什么?为什么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
我从她的手中滑落,只看见方才还万里无云的晴空,如今已然乌云密布。
大雨将至,大厦将倾。
“你只管去陛下面前出首我,看他会不会信你。”
赵飞燕骄傲地转身:“你这一辈子,都别想为你儿子报仇了。”
我的小丫头,伏在冰凉的石砖上,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的世界,随着倾盆而来的大雨,一起崩塌了。
读那些圣贤书有什么用!她该随父兄学武,提剑闯到那贱人面前,一命换命,这才公平!
可她终是,又沉默了下去。
宛若一个人偶,没有丝毫生气。
倘若我不是一把扇子,而是一把剑,一瓶毒药,那该多好。
人生最痛,莫过无能为力。
我低估了她的恨。
几天后,一个关于永沐圣恩的秘密,被有心之人传到了赵氏姐妹耳中。
息肌丸,由十余种香料草药调制而成,可使面色娇嫩,肤如凝脂,肌香甜蜜,青春不老,下体盈实,有催情之效。
有此等好事,她们怎会不试?
而事实证明,这息肌丸果真神奇,为她们带来空前绝后的荣宠,自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宠爱在一身。
可奇怪的是,赵氏姐妹如此得宠,却始终未有身孕。
后宫人人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前朝动荡,整个朝廷处于一种末日的恐惧中。
只有她,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读书作赋,就只是对着烛光自言自语。
“孩子,娘为你报仇了。”
秋风乍起,将书案上的丝帛吹落在地,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她的怨恨。
从若乃顾盼生姿,动容多制,弱态含羞,妖风靡丽的青春时光,到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兮饮泪的哀怨长夜。
从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圣明的美景良辰,到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的绝望生涯。
墨痕如泣血,执笔似哀吟。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少女初长成,皎洁无瑕,无忧无虑,在最好的年华邂逅最爱的人,如胶似漆,郎情妾意。
时时刻刻腻在一起,不愿分别。
只是容颜终将老去,新人代替旧人,便如同团扇,不合时宜,便被弃若敝履,再也不会被记起。
一首《团扇歌》,道尽我的一生,亦道尽她的一生。
明明一开始就错了。
她是翱翔九天的凤,却被豢养起来,变成不会唱歌的金丝雀。
倘若,她没有进宫。
那样的才情,那样的容貌,她的夫君应当会很疼爱她。
倘若,她没有生为女子。
那样的见识,那样的德行,她应当会建功立业,有自己一番天地。
倘若,倘若......
可惜人生只有一次,命运也不由人。
深宫宛若一场死局,无论如何执棋,终究满盘皆输。
她的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各位看官,倘若是你,会如何走完这盘棋局?
后记:绥和二年三月(公元前7年),汉成帝崩于未央宫,班婕妤自请到成帝陵守墓以终其生,从此青灯枯骨,一年之后便郁郁而终,享年不过五十余岁,死后,葬于汉成帝陵中。
史册号网友观点:才华横溢,貌美如花的班婕妤悲催的一生,古往今来令人叹息!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就是出自斑婕妤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