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纳粹扮演的关键角色,却鲜有人真正了解奥地利在这段历史中的位置。事实上,奥地利在纳粹兴起、德奥合并,以及二战灾难这段历史中,并非只是「被动的受害者」,反而扮演了相当关键的第一配角。
甚至在某个意义上,我们必须说,纳粹狂潮的「发源地」应该是奥地利,而非人们直觉认为的德国。当然这并非仅出于「希特勒是奥地利人」这样简单的理由。事实上,奥地利从19 世纪末到二战之间,经历了一段纠结诡奇的历史。
战争狂人希特勒
纳粹崛起──来自奥地利的第55 号党员希特勒
1914 年7 月,藉由王储斐迪南大公被刺杀,奥匈帝国随即对塞尔维亚宣战,由此掀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序幕,随后陷入战争泥淖而崩溃解体,此事件让奥地利人深受震撼,也是往后德奥之间一连串曲折牵连的起点。1918 年终战后的奥地利,从原本横跨中欧与东南欧不可一世的区域强国,一夕之间成为众叛亲离的落魄小国。
奥匈帝国王储斐迪南大公被刺杀
新生的奥地利第一共和国是硬生生遭到分割的产物,不仅区域狭小,也因为经济能力瘫痪,急需仰赖邻国的粮食物资而遭受四邻仇视,同时还必须面对战胜国的索赔。种种因素,几乎没有人认为它能独立存活。因而,战后立国之初的奥地利出于生存需求,强烈希望与德国合并。
奥匈帝国疆域图
一战后奥匈帝国疆域变化
奥地利人与德国人同属德意志民族。在19 世纪德意志统一运动的过程中,奥地利与普鲁士作为德意志地区的两大强权,彼此争夺德意志建国的主导权。最后奥地利落败,乃与普鲁士德国分道扬镳。从此,奥地利统治者哈布斯堡王朝刻意打压境内的德意志民族主义,与隔壁的德国切割,转而强调跨民族帝国与普世主义的意识形态。
普奥战争
然而面对帝国内部的多元民族时,德意志裔作为少数统治者,则需要维系某种德意志民族的优越感。这让奥地利的「德意志认同」变得相当奇妙:它仅以哈布斯堡王朝为认同对象,成为「既是德意志但又不是『那个德意志』」的暧昧认同。
哈布斯堡王朝版图
紧接着一战后被孤立的生存焦虑,让奥地利人识时务地再度拥抱「大德意志」的认同。
从其国号「德意志奥地利共和国」就可看出:「奥地利」这个国家只是个临时过渡的居所,人们终究渴望「回归」德意志大家族。
但这只是奥地利人的一厢情愿,法国因为严重的仇德情节,在战胜国阵营极度坚持反对德奥合并,就连当时威玛共和德国面对奥地利也如见瘟神,刻意回避。
随后战胜国更将「德意志」从奥地利的国号中删去,改为「奥地利共和国」。
奥匈帝国与奥地利国旗变化
奥地利人在屈辱和绝望中,不得不接受这个没有「德意志」的共和国。它不仅被迫独立,更从临时过渡意外变成永久家园,成为一个没人想要的尴尬国家。德意志民族主义也由于此一屈辱而逐渐白热化。
奥地利诸多大德意志主义的政党之中,有一个在1918 年战争末期成立,名为「德意志工人党」的草根政党,主打生计困顿、又老又穷的中下阶层。
该党嘴炮议政的风格鲜明,仇外反犹的态度极端。
这股草根议政风潮,很快地感染到乡土文化与奥地利相当亲近、位于德国南部的巴伐利亚。
巴伐利亚首府慕尼黑在1919 年9 月也成立了「德意志工人党」,隔年改名为「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
纳粹党宣传画
该党第55 号党员,就是那位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流落到慕尼黑的失意从军青年──阿道夫.希特勒。然而,距离奥地利遭到自己这股「出口转内销」的狂潮所吞噬,还需要经过一连串关键的锅炉反应。此刻奥地利的大德意志民族主义诸党的支持度,只落在15% 上下。极端的反犹太与种族主义,都尚未完全成形。
希特勒与党卫军
「经济」与「合并」问题,衍生出的两党恶斗
1920 年代的奥地利正痛苦地纠结于两项重大问题:「经济」与「合并」。此时的奥地利遭遇资源短缺、失业飙升、物价飙涨的恶性循环。人们将经济问题与「合并」问题挂勾,寄望以德奥合并来解决所谓「经济生命线」的问题。换言之,「德奥合并」的倡议,本质上更出于投机心态,而非热切的「德意志认同」。
然而,回到现实层面,奥地利只能依靠战胜国的物资与金援度过难关,代价就是一步步放弃德奥合并的尝试,并且接受战胜国干涉金融内政──也就是向「敌人」出卖国格,「背叛」隔壁的「德意志同胞」,以便换取经济稳定。
无论是热切主张德奥合并的左派社会民主工人党,或是对此犹疑踌躇却又不敢公开违逆民意的右派基督教社会党,不管何者上台执政,都无法改变国家前途取决于外国强权的局面。
因而只要上台执政,就必然成为舆论和对手的沙包,任人戴上「卖国」、「背叛德意志」的政治高帽。
左右两党相互诋毁抹黑,逐渐演变成各自成立军事侧翼,两派人马互相斗殴的局面。
1927年6月15日,两党双方爆发了一次大型冲突,当时一群示威者聚集在首都,破坏警察局,警方于是开火驱逐示威者,造成89人死亡,期间一群暴徒火烧司法殿,使两党的关系进一步恶化。1929 年,世界金融危机又让才刚艰辛地踏稳步伐的奥地利经济,遭受更为致命的摧毁:失业率灾难性地暴增,失业群众大量返乡。
火烧司法殿
此刻,多数民众早已厌倦政治,政治风向急速向右倾斜,寄望于极权铁腕一举解决生计问题,消灭「阴谋颠覆社会」的左派与「贪婪邪恶」的犹太人。奥地利原先左右势均力敌的局势一夕变天,社民党支持度雪崩式下跌。基社党与大德意志主义者组成右翼联盟,却同时遭党内鹰派侧翼掏空绑架,走向极端化。
1933 年希特勒在德国取得政权,动员全国之力扩张军备,第一个目标就是要「收复」家乡奥地利,完成德意志帝国的真正统一。驱动希特勒追求帝国统一大业的理由,除了台面上德意志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奥地利位于中欧战略要冲,是纳粹德国进军东南欧的前进基地。
疯狂的法西斯之路:联意抗德
为此,希特勒让纳粹党回头渗透奥地利,扶植代理人,甚至唆使暴动与恐攻,制造奥地利政局的混乱。
面对希特勒日渐紧凑的并吞野心,奥地利一反过去追求德奥合并的立场,转而求助意大利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成为后者的保护国,以抵抗希特勒的侵逼。
希特勒在暴怒之余,向各国施压,在外交上孤立奥地利,同时实施旅游封锁,打击奥地利倚重的观光经济。
也正是在这样内外交迫、夹缝求生的局面下,奥地利总理陶尔斐斯顺势利用人民对民主政治信心的崩溃,强硬解散国会,效法意大利,将奥地利法西斯化,并接受墨索里尼的军援;对内整肃异己,同时严令禁止纳粹党与社民党,大肆进行搜捕。奥地利的集中营,即是在这时候开始建立的──纳粹德国的疯狂,同时也牵动了奥地利的疯狂。
陶尔斐斯(左一)
1934 年2 月,社民党人在绝望中首先发难,进行武装反抗,随即遭到血腥镇压。
至此,奥地利台面上的左派势力完全灭绝。
同年7 月,希特勒授意奥地利纳粹党发动政变,闯入总理府挟持陶尔斐斯。
希特勒本意是要软禁后者,逼其退位,结果挟持者在混乱中擦枪走火,误杀了陶尔斐斯。
此举让墨索里尼愤而介入,希特勒只好收敛。
而奥地利则由许士尼格继任总理,维持法西斯路线,联意抗德。
奥地利粉碎纳粹党七月政变
许士尼格vs. 希特勒,一场民意的赌局
然而,接下来的内外局势都急转直下,历史的天平快速向希特勒倾斜:在外交局势上,德意两国为对抗英法同盟而和解,墨索里尼以奥地利为筹码出卖给希特勒;在国内局势上,奥地利人民开始大幅倾向纳粹德国,奥地利对纳粹的支持率飙升,拥抱统一的声浪也高涨。
许士尼格(左一)与墨索里尼(左二)
理由是希特勒大举宣传纳粹德国全面军事化后的经济复苏,加强对奥地利的促统渗透,同时增加暴动、暗杀的力道,制造奥地利人民对政治混乱的反感。此时奥地利人民转而钦羡德国,尽管后者已经开始进行铺天盖地整肃清算犹太人的疯狂政策。
许士尼格虽是奥地利的独裁者,但此刻已内外孤立,面对希特勒在会谈期间肆无忌惮地恫吓,显得绝望而无助。
许士尼格不得不卑躬屈膝地接受德奥关系正常化的「和平协议」──希特勒以渗透干涉奥地利内政为手段,逼迫许士尼格同意让纳粹党人担任奥地利政府的关键要职,企图荒谬地换得德国在形式上承诺「放弃一切对奥地利内政的干涉」。此一空手套白狼的协议,让奥地利政局此后大抵落入希特勒的掌握之中,德奥之间大势已定。
1937 年底,许士尼格试图最后一搏,联合过去的左派政敌,试图在隔年3 月13日举行维持独立的公投,借此寻求英法同盟国阵营介入援奥。根据当时的评估,奥地利人民支持统独的比例约各为25%,另外50% 的多数人则持暧昧的观望态度。
这反映出奥地利人在多年来的政治内耗下,对国家认同的议题意兴阑珊,而统独议题终究都不如吃饭议题来得重要。正是这种暧昧观望的主流态度,让许士尼格与希特勒都同时倍感焦虑。双方都无法充分掌握奥地利的民意所趋,只能采取更为极端的手段赌一把──而最后赌赢的是希特勒。
希特勒焦躁地策动奥地利纳粹在各地频繁暴乱,同时连续发出通牒,恐吓要不计一切代价武力统一奥地利。在此种「超限战」一波波的猛烈攻势下,许士尼格终于在3 月11 日,亦即在原订公投日的前两天低头屈服了。
当时奥地利纳粹在各大城市集结大量群众示威暴动,而警察则袖手旁观,甚至加入群众参与示威──因为当时主掌警政的奥地利内政部长,正是奥地利纳粹党人,也就是希特勒的代理者赛斯─英夸特。
面对各地几近叛变的局面,许士尼格只能宣布停止公投,下令全国军队放弃抵抗,然后黯然辞职下台。
赛斯─英夸特随即继任总理,而许士尼格当即下狱,被关押进集中营。
赛斯─英夸特(左一)与希特勒
当纳粹德国直入维也纳,奥地利夹道欢迎
1938 年3 月12 日,纳粹德国军队就在无人抵抗的情况下,一路开进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尽管途中因装甲车行军意外造成人员伤亡。
希特勒原本仍顾虑奥地利人民与国际的反感,不愿亲身深入奥地利,直到四面八方传来群众欢呼的消息,而英法等国又无介入迹象,他才喜出望外,前进维也纳,并于3 月15 日,在维也纳英雄广场精心安排了一场「万众欢呼」的演讲。
德军开进维也纳
根据见证者书写记录以及多年后对见证者的访谈,都可以证实当时有大量奥地利群众在纳粹进军,完成「德奥合并」的当下,集体陷入狂欢,夹道喜迎纳粹,这一点并非纳粹单方面造假宣传。
见证者的回忆多是:听到有人奔走欢呼,自己也跟着一起上街高呼万岁,情绪感染了大街小巷。
我们可以合理推估,各地都有纳粹党人或合并支持者带头欢庆,然而,原本摇摆的中间选民也确实受到集体感染,开始拥抱德奥合并。
这反映了当时奥地利人民普遍投机取巧、见风转舵的心态。
尽管也有悲愤绝望的奥地利人选择以自杀来表达反抗。
奥地利群众一夕之间由贫弱孤立的小国转变身分成为强大帝国的子民,在狂欢氛围里,人们开始针对犹太人集体宣泄。纳粹激发的民族优越感与反犹宣传,都是奥地利人数十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国产概念。
希特勒维也纳演讲
毫无自觉的加害者,创造「受害者神话」
奥地利人真的只是受害者吗?1938 到1945 年德奥合并期间,数十万奥地利人加入纳粹党,上百万奥地利男子加入纳粹军,也多在各集中营担任管理职,而奥地利平民主动协力清算犹太人者无数。
二战后,奥地利为了躲避责任,自称是纳粹的「第一受害者」,并刻意与德国切割,进行「去德意志化」,建立真正的奥地利认同。这套官方的「受害者神话」,直到1991 年才遭破除,由社民党籍的总理弗朗尼茨基公开承认奥地利在二战期间的加害者角色,并宣布进行相关补偿。延宕了40 余年,奥地利才逐渐着手历史反省工作。
如今,回顾德奥合并前后的曲折历程,我们看到奥地利时郁时躁,而且耽溺、暧昧、市侩、疯狂并存,终在与德国的彼此拉扯感染下,颠簸地撞入了民粹、法西斯,乃至于拥抱纳粹的深渊。
近代欧洲曾经走过的历程,蕴含着往后历史发展的种种倒影。而奥地利那激烈躁动的20 年,则是当时欧洲崩坏历程的缩影,足以在近百年之后,继续作为人们当下处境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