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宫女带大了皇帝,相濡以沫,双向奔赴……慢热,耐心看完大姑姑的故事哦。)
深宫,隐月阁。
院中的荼蘼开了。
绽开一簇一簇的白。
清晨的阳光落下来。
斜斜映照美人凝脂般的侧脸。
宫女凌拂挽堕马髻,穿梨花白的宫裙,站在花丛中,挎个藤篮撷花。
隐月阁是皇帝特赐她居住。
她拿时令的鲜花泡澡,没有花的季节,也备有干花瓣存货。
今年的荼蘼开得晚,好在花香味一如既往地足。
还有三个多月便到中秋。
那时她满二十五岁,按照国朝祖制,终于捱到可以出宫。
当年新帝登基大赦宫女回家那批她没赶上,太后只说陛下得她多年照顾,如今初登大宝,总还要一些过渡。
如今弘化帝孝期已满,纵然太后还在垂帘,新帝亲政一事无人敢提,议婚却已提上日程,太后本意是命她忙过了帝后大婚再走,但凌拂心想,忙完了大婚,是不是后面还有立妃选秀?
——她已经照顾了少年天子徐策十个年头。
当今以仁孝治天下,他们没得耽误人一辈子。
都得讲规矩不是?
她原籍在扬州,家中有一兄一弟,屈指算过,她十岁进宫,背井离乡已有十五个春秋。
十五度荼蘼开又落,十五载寂寞宫花红。
纵然花容犹在,奈何花期已过。
太后提过为她择婿赐婚的事。
她只是推辞不受。
盼太后与陛下到时多赐些养家银子傍身,就已心满意足。
不为她出身寒微配不上人家,实在是她久在皇帝身边,在少年天子心中或多或少有些份量,不想当人升官发财的青云梯。
深宫中煎熬多年,明争暗斗,阴谋阳谋,不择手段想要攀龙附凤的,不要见得太多。
还有一桩心病,她退休后,陛下身边得有个伺候的人哪。
上月送去乾宁殿奉茶的宫娥佩兰,规矩教了半年多,当夜就被徐策命人打入暴室。
道是在陛下翻阅奏折时,有些毛手毛脚。
后来听徐策身边小太监小锁抱怨,是佩兰趁着奉茶时,有意无意碰陛下的手。
老天,这已经是凌拂亲自调教送过去的第五个。
这个还算最有眼力见儿的,前面那四个更了不得,松发髻的,拉衣襟的,还有直接剩个亵衣跪在龙床前等的。
“姑姑,朕身边有太监,又不是非要宫女不可。”
徐策终于不胜其烦,请她勿再费心。
他哪里晓得,不是她想费心。
也不是那些宫娥不知羞耻。
实在是他今岁年已十八,即将选后纳妃,却还未经人事,头一个着急的,便是太后。
*
烟罗是太后身边生得最貌美的侍婢,凌拂撷花的时候,她就站在隐月阁门前,呆呆注视了花丛中那人良久。
“我今日才发现,大姑姑面庞虽非绝色,但五官小巧精致,身段尤其好,她与陛下那么多年朝夕相处,都是青春年少,要说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谁能信呢?”
她对身边的嬷嬷说。
一语未了,身边嬷嬷已经急了:“该死!太后娘娘看走眼,挑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过来跟着大姑姑!大姑姑最规矩人,多年尽心尽力照料陛下,他们名为主仆,情同姐弟,半分杂念也无。以后这种混账话,半个字也不要说,可记住了?”
烟罗一听,忙掩住口。
【2】
寿康宫的嬷嬷大清早带着娇美小宫娥,风尘仆仆来到隐月阁。
未说明来意,凌拂已经明白了个七八分。
烟罗她见过,是个心气儿高的,正经是太后娘家远亲,家里父兄做到四品官,看来有心要在新帝后宫争一席的。
皇后之位大概率非太后娘家嫡亲侄女莫属,烟罗只想当个妃,陛下身边第一个女人。
“太后娘娘经常忧虑,大姑姑即将出宫荣养,陛下身边,委实需要个铺床叠被之人。”嬷嬷说话间连连叹气。
又指一旁穿鹅黄色宫裙,簪素雅宫花,眉目如画,纤腰楚楚的烟罗:“烟罗嘛,陛下也是经常见的,举止得体,在圣驾面前奉承得宜,从未有过差错。”
凌拂微笑答应:“太后娘娘所命,敢不遵从?烟罗姑娘这般出挑,难为娘娘舍得,娘娘爱子心切,令奴婢等人感服。”
她讲话温言细语,滴水不漏。
心中虽然厌烦又多一项责任,到底爽快地留下了烟罗。
那天起,从徐策的衣食住行性格喜好,事无巨细教给小宫娥。
前面那五个,许是她教得不够清楚,这个机灵得多,学会了,自己才能安心退休。
烟罗心急,学得出奇快,半个月不到,就暗示凌拂,自己可以出师了。
心中到底抱怨凌拂多事,自己是要当妃嫔娘娘的,教她这么多奴婢的工作做什么。
机会终于来了。
那夜乾宁殿传来消息,说陛下在演武场搏击崴到了脚。
小锁心急火燎地来隐月阁请凌拂。
“大姑姑赶紧去吧,陛下不肯让太医敷药,在那里发火呢。”
凌拂刚刚沐浴过,在那里练习书法。
她本能地起身,更衣准备跟他走。
才出去两步就被烟罗叫住。
“大姑姑,不如奴婢去吧。”
小锁先就不依,说龙颜大怒,不是儿戏。
烟罗又殷切望着凌拂。
凌拂只好道:“也罢,你去也使得。”
小锁面露惊恐:“大姑姑,这不是闹着玩的。”
就差没直说,陛下想见大姑姑想的发疯了。
开春以来,大姑姑奉承圣驾的次数越来越少,陛下的心绪也越来越狂躁。
天知道!凌拂只想让少年天子逐渐适应没有她的日子而已。
“你只管带烟罗去,出事我担着。”
她说。
又让烟罗带上自己从前给徐策用过的伤药。
自以为万无一失。
*
乾宁殿。
烟罗与小锁赶到的时候,正逢一只青花瓷瓶从殿内飞出。
哐啷一声落在他们面前,碎了一地。
外面跪着的太监人等更加战战兢兢。
烟罗沉住气,想到未来荣华富贵,抖索着小手,回忆凌拂教给她要柔顺耐心,于是沏碗茶硬着头皮走进去。
皇帝一袭白衣常服,背对着她,临窗站立。
少年天子余怒未消,伟岸的身躯微微颤动。
“九郎——”她大着胆子,唤他的小名。
大姑姑说过,陛下暴躁的时候,就叫他小名。
徐策一听,果然怔住。
这称呼,多久没听过了?恍若隔世。
他心跳加速。
她离他越来越近。
身上荼靡的香味,沁人心脾。
“姑姑——”
他一转身便将那人紧紧抱住。
声音里满含多日来压抑的委屈与酸楚:“你终于肯来看我了,为何不再理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3】
凌拂得知烟罗遭了廷杖的消息,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原本一夜没睡,到底担心徐策的脚有无大碍。
没曾想有大碍的会是她精心栽培的烟罗。
烟罗没有被送回寿康宫,而是直接抬来了隐月阁。
彼时小宫娥已经半死不活。
凌拂很少落泪,见她惨状也难免摇头。
太后派人去乾宁殿过问,小锁说陛下定的罪名是御前失仪,至于如何失仪,没人敢去质问皇帝。
太后并非在乎烟罗一条小命,心中怀疑是皇帝翅膀长硬,借着烟罗的事杀鸡儆猴,警告母后对朝廷和天子控制太紧。
因此太后也就对廷杖一事不再追究。
到头来,只有凌拂请了太医过来为烟罗诊治。
“没有救了。”太医验过伤势,诊过脉,很快下了定论。
凌拂身边的吴嬷嬷一直默不作声,这时也忍不住连声叹息。
昨儿还鲜活得花骨朵儿般的小姑娘。
烟罗一直喊痛。
她死死攥住凌拂的手,眼神复杂,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吴嬷嬷说:“大姑姑,你先出去吧,让奴婢陪着烟罗。”
凌拂看到她眼中的杀机,知道吴嬷嬷是想用宫中惯用的手法,给烟罗一个痛快。
她们都在深宫多年,这种事见过很多,太医们不是不能救,而是不敢救。
主子们就是要下人这样痛法,一天一夜方能解脱。
伴君如伴虎,不仅仅是戏说。
凌拂手中的锦帕几乎要给她绞碎。
“且慢。待我去面圣。”
她自己带大的皇帝,拼了老命也要讨个说法。
徐策命人把烟罗抬回隐月阁,不就是想她去见他么?
烟罗是她遣去的,她说过出事她担着,信誓旦旦的,能换回烟罗一条命么?
*
谁知去了乾宁殿,众人回大姑姑,陛下与一班御前侍卫结伴又去了校场。
不是说崴了脚?
凌拂疑惑。
她赶去校场的时候,看到徐策一身搏击装束,坐于高台之上,正津津有味看少年们射箭。
无端把个宫人打得半死不活,还有心思在这里玩耍嬉闹。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夺过一个侍卫手中的弓箭,对准远处的靶心就射。
端端命中。
徐策自幼喜好弓马,凌拂除了看着他读书写字,也陪护他习武。
“好!”
众人齐声喝彩。
一转头见是她,又一齐拱手:“大姑姑——”
徐策眼前一亮,不由自主站起来,一只脚又吃痛,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看到凌拂扔下弓箭负气而走,也顾不得许多,甩脱侍从跛着脚跳过来将她拉住。
众人都惶恐得站在原地不动。
“姑姑——”他可怜兮兮地唤她,眼露恳求。
多日不见,姑姑日渐消瘦,这里面可有思念他的原因么?
凌拂甩开他手。
向他下跪:“参见陛下。”
“姑姑果然是和我生分了。”徐策叹息一声,也不去搀她,俊逸的脸庞上难掩苦痛,“今岁以来,你都不怎么见我——”
“君主称孤道寡,臣子下跪,君主以礼相待,命其‘平身’。”凌拂冷冰冰地继续说道。
帝师当年启蒙还是太子的徐策君主言行,言犹在耳。
从那时起,无数个日夜,凌拂均陪伴在侧。
他们拥有共同的记忆。
她这时提起,不过是想提醒他,当初帝师教育他,要做一个循规蹈矩,遵循礼法的万民典范。
【4】
徐策眼中剧震。
往昔种种,电光火石般重现。
半晌,才感慨回应:“姑姑平身。”
凌拂不肯起身,继续缓缓说道:“宫女的命也是命,吊民伐罪,爱育黎首,君王之道也。”
徐策站在风中,任凭凉风吹乱他脑后的长发。
见鬼,又是这些。
不是拘泥这些条条框框,不是怕那些流言蜚语,他只怕一天也要跑去隐月阁三回。
半晌,他才讷讷道:“姑姑,朕知错了。”
挥手叫来小锁。
下旨太医院,全力救治烟罗。
凌拂这才向他恭敬地匍匐磕头:“吾皇万岁。”
徐策最后准她告退。
看她单薄背影远去,咬紧下唇,莫名地心如刀割。
他有好多话没来得及与她说。
最要紧的是那句——
“姑姑可以别帮着母后往九郎屋里送人了么?”
他记得从前也经常使小性子,故意背不出书,把箭射偏也有,凌拂总是笑盈盈地哄他。
“九郎不急哦,慢慢来,九郎非常聪明的。”
“奴婢和九郎一起读书吧,看看奴婢能赶得上九郎几分——”
“奴婢会骑马射箭了,九郎要努力哦。”
……
回不去了啊。
徐策只恨,自己为何要长大,母后还说要议婚,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
烟罗终于还是救了过来。
她被赐了哑药,发去守皇陵。
父兄也遭贬谪,举家迁往南境。
原先爱说爱笑的小宫娥因为说错话,永远地闭上了嘴巴。
凌拂托人给她说了门亲,夫家也是当地家境殷实的守陵户,这是后话了。
烟罗差点***,太后再也没有往乾宁殿送过美人。
与此同时,为陛下议亲的事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入了七月,已经有众多的名门贵女陆续进宫。
这时宫中芳菲已尽,却因着无数青春少女的到来变得春意盎然。
太后亲侄女周素娥一进宫就获封才人,一个可妃嫔可女官,模棱两可的称号。
赐了丽景轩居住,与其余秀女区别开来。
丽景轩就在隐月阁隔壁。
太后用意昭然若揭,无非又想让凌拂教。
烟罗一事已经充分验证过,弘化帝徐策私下里只服大姑姑管教,宫内宫外对此都不再怀疑。
周才人今年十七,小陛下一岁。
凌拂度其容貌,娇美和善,确实有国母之相。
言语不多,笑不露齿,知书达礼不说,还有绣工厨艺。
从小就以皇后标准栽培的大家闺秀,果然非常人可比。
凌拂为了帮她接近天子,不得已,只能恢复了与乾宁殿的走动。
带着周才人给陛下送去美人亲手做的汤羹和元宵。
领着周才人给陛下送去亲手缝制的披风和锦袍。
怕惹他烦,东西放下就走。
终于有一天,徐策在案牍劳神之余,命令周才人坐在阶下弹琴给他听。
指名要听《长相思》。
周才人于是羞答答弹唱: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凌拂仍是那一身梨花白宫装,身姿曼妙地立在远处。
这一副岁月静好的场景,真好。
她听得满面笑容,余光看到,徐策似乎也听得痴了。
【5】
凌拂不动声色地离开。
郎情妾意的世界,她不该存在。
门外小锁与侍卫们也隔得很远。
不知怎的,今夜莫名有些发闷。
她捂住胸口,提着盏琉璃灯往前走,一时间晕头转向,竟忘了隐月阁在哪个方向。
真是老了欸,她苦笑。
走了一阵,不意墙角有人叫:“大姑姑——”
凌拂站定了,只见是徐策身边一个四品带刀侍卫。
月光下,那侍卫剑眉星目,俊朗无比,竟有一点点,徐策的样子。
“崔将军——”她应了声,冲他微笑,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宠溺。
崔玮面色微红,眼露关切:“大姑姑这么晚了去哪里?”
“回隐月阁。”凌拂说。
崔玮越发诧异:“这是出宫的方向呢,隐月阁在那边,大姑姑迷路了吗?”
凌拂满眼茫然,星眸闪烁:“哦,怎么?是我糊涂了。”
两个人尴尬地面面相觑。
半晌,崔玮才鼓起勇气提议:“不如末将送大姑姑回去?以免陛下他老人家忧心。”
他抬出了徐策,毕竟面对众人尊敬的大姑姑,这个提议也太唐突了些。
“好。有劳崔将军了。”
鬼使神差地,凌拂竟然同意了。
一路无话。
她身上散发淡淡幽香,引得崔玮几次欲言又止。
原来刚才凌拂从殿内出来,崔玮就与人换了岗,悄悄跟随。
早打听过,大姑姑年长他两岁,带大天子的女人,绝非凡品,他看重的却不是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大姑姑是个多么温柔和善的女人啊,相貌说不上倾国倾城,眸子里却时常迸射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陛下身边,有多少侍卫存着求娶她的念头呢。
大姑姑即将出宫,就看谁先下手为强了。
后宫禁地,眨眼即到,崔玮头一回觉得从神武门到西六宫的路未免太短了些。
*
乾宁宫的琴声响了半夜。
击碎了多少秀女旖旎的梦境。
少年英俊不凡,九五至尊。
虽然此时尚未亲政,不影响他成为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大姑姑,隔壁周才人回来了呢。”
凌拂没有讲她被崔玮送回后宫的事。
一回来辗转反侧,终究睡不着,拉着吴嬷嬷对弈。
吴嬷嬷也在留心隔壁的动静。
心想倘若今夜皇帝留下周才人侍寝,岂非狠狠打了大家闺秀的脸?毕竟她那个封号模棱两可,就这般不检点,明日后宫又有一番热闹可看。
皇后当得成当不成就两说了。
又想陛下这般情不自禁,可也辜负了大姑姑一番教导。
凌拂听见说,仍是面无表情,将一双素手按在棋盘上:“罢了,这一局又输了。”
其实她棋艺甚佳。
今夜却连番输给吴嬷嬷。
吴嬷嬷心中略过一个疑影儿,到底没敢说出来。
大姑姑似乎很在意陛下和周才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似的。
不会吧。
大姑姑是整个大曜后宫最讲规矩的人。
日常也教导宫娥,为奴婢,最不该有的,就是非分之想。
是了,她只是担心陛下吧。
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孩子,哪怕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
哪里晓得,隔壁周才人正把头埋在被里哭。
原来凌拂前脚一走,徐策后脚就变了一副面孔。
“你哪里学来的yin词艳曲?还与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配说自己大家闺秀?岂有此理!”
他站起来,恶狠狠补充,“罚你在这里唱足两个时辰才能回去。记住了,你若敢告诉人,尤其是大姑姑,朕立即命人在起居注上记你的名字,看你要脸不要?”
周才人惊慌失措,失声哀求:“陛下,表哥……”
徐策板起脸,恐吓她道:“别叫朕表哥,就没见过这般不规矩的女子。明儿你还叫大姑姑带着过来,朕要看你改好了没有。”
周才人被他弄得又惊又怕又糊涂。
曲子也是陛下自己要听的,自己恰巧会就弹了,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儿还叫大姑姑带着过来?
陛下这是想看到自己,还是不想看到自己啊。
【6】
隐月阁。
凌拂大清早坐在屋子里清点着银票。
一夜没睡,似乎一切都想通。
闲事莫理,自由才是王道。
中秋节她满二十五岁,那么,离出宫只有三十日了。
这些都是多年积蓄,算过在扬州置间铺子尚有盈余。
她想开间大茶坊,也容留江湖艺人卖艺说书。
帝师有时也讲民间的话本传奇,说的不多,足以吊她与小徐策的胃口,以此激励小徐策下回上学更加准时。
故事里无非才子佳人,侠客风云,宫外的天地很宽,她相信传奇都是真的。
他们曾经挤在屋檐下看雨。
“姑姑,下雨了,你说西湖边会不会有许仙和白素贞……”
“有的吧,他们坐船,雨落在乌篷船上,九郎你没有见过乌篷船……”
“画里见过。等我长大了,我们一起去你家乡坐船。”
“奴婢家乡在扬州,瘦西湖边上,没有许仙和白素贞……”
“那我们两个当许仙和白素贞不就行了。白素贞好看,你长得也好看。”
……
现下不用去西湖,他也有了自己的白素贞啦。
双眸渐渐湿润。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想哭。
舍不得皇宫?
生离死别见过那么多,非要等到不可收拾才追悔莫及么?
遵循礼法,规行矩步,是她在深宫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她能深得两朝太后信任的原因。
吴嬷嬷走进来,通报说周才人求见。
看到她指尖拭泪,忙关切追问。
“大姑姑怎么了?近来脸色不太好呢,可要传太医过来看看?”
凌拂道:“沙子迷了眼睛。”
也不想盛夏哪来的沙。
怕吴嬷嬷寻根究底,忙说:“请周才人进来。”
心中到底泛起涟漪,周才人这时过来做什么呢,她与陛下昨夜……
原来周才人带着宫女提了食盒过来,打开来看,尽是扬州式样的清粥小菜。
“啊,难为才人费心。”吴嬷嬷也是扬州人,看到了也不禁感动,与宫女一道取出碗碟,摆满桌子。
凌拂微笑让座:“才人昨夜伴驾劳苦,不多睡一会儿?”
她并无它意,只是合理的关切,却引得周才人含泪屏退旁人。
“大姑姑——”众人刚一退下,周才人便给凌拂下跪。
她哭得梨花带雨,凌拂一时摸不着头脑。
“大姑姑是太后与陛下身边最信任之人,求大姑姑恩典,劝说太后放素娥出宫吧——”
凌拂怔住。
脑中生出万千种猜测,到底化作这几句:“才人糊涂了么?您是太后亲封的才人,今后前途无量。”
周才人凝望着眼前几近完美的女子,一双秋水美眸溢满绝望:“小女家中,尚有嫡亲姊妹几人,小女资质,委实不能担当大任。”
索性与她挑明,自己已经没了当皇后的野心。
当年承明大帝虚设六宫,专宠陆贵妃一人,后来元配皇后莫名暴病,陆贵妃取而代之成为继后,后人多言元皇后死因可疑。
大曜帝王多的是情种,她不要做第二个元皇后。
“才人这是何苦?”凌拂摇头,究竟出了什么意外,让她萌生这样的念头。
“大姑姑禀告太后吧,小女除了出宫,别无生路。”周才人向着凌拂又深施一礼告辞,走到门口,却又含泪回眸,“大姑姑,您不曾留意过吗?您每回带小女去乾宁殿,陛下的眼神究竟在谁身上?大姑姑,您是绝顶聪明之人哪。”
凌拂怔住。
【7】
周才人称病不出,继而绝食。
太后只能放她出宫。
阖宫里一时沸沸扬扬。
至此,经凌拂教导,欲侍奉圣驾的女子,无论高低贵贱,全军覆没。
太后宣了凌拂过去问话。
凌拂伺候太后往指甲上涂抹蔻丹。
那双手很美,蔻丹嫣红胜火。
***至今垂帘听政,这双纤纤素手在朝廷翻云覆雨,连天子也尽在掌握。
“素娥这孩子,哀家是白疼她了。”她望着凌拂浅笑,“还有那起子乱搅舌根的,说什么陛下一颗心都在大姑姑身上,旁人再入不得眼的,阿拂,你听到了吗?”
凌拂吓得慌忙跪下。
“太后哪里听来的谣言?奴婢即将出宫,中秋之后,宫中再无大姑姑。”
她额上冷汗直冒。
周才人出了这档子事,她也不敢出隐月阁一步。
乾宁殿小锁过来叫了她几回,不是陛下有什么头痛脑热,就是练武哪里磕着碰着,她再也不理会的。
“其实,阿拂,你也不是非得出宫不可,”太后展开双手,欣赏十指纤纤,“前朝不是没有先例,照顾皇子的大宫女,后来成为新帝的妃子,武帝年幼时身处冷宫之中,得到大宫女郑氏照顾,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郑妃早逝,武帝一生眷恋她,后世也引为佳话。”
“太后,奴婢惶恐。”凌拂一时间头痛欲裂,只能跪伏在地,咬牙发誓,“奴婢哪能比前朝皇贵妃呢?奴婢起誓,奴婢对陛下仅有君臣之义,主仆之情,苍天在上,倘若奴婢有朝一日真的做了陛下的嫔御,必当不得好死。”
她话音未落,就听太后慢条斯理说道:“陛下听见了?出来吧。”
凌拂猛然抬起头。
只见徐策从帷帐后缓缓走出。
天哪。
只一眼,她便不敢再与他对视。
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绝望与凄楚。
君臣之义,主仆之情。
很好。
徐策深呼吸了一口气。
室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漏刻流沙的声音。
那一年他才八岁,母妃走了,他孤身一人来到皇后的宫殿,三天三夜,一句话也不想说。
直到那个笑容非常和善的宫女姐姐拿了一盘点心给他。
“殿下要不要吃一点呢?奴婢亲手做的。”
“殿下是奴婢见过最聪明,最好看的男孩子了。”
“殿下不说话,皇后娘娘会误会殿下不聪明,没人会喜欢不聪明的孩子哦。”
……
太后看到,皇帝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她从未见他哭过。
忽然之间生出一个念头,就这样轻易放过小皇帝生命中唯一的软肋吗?
“母后,姑姑就要走了,她多年侍奉朕躬,功高劳苦,朕欲在中秋,于隐月阁设宴为她践行,叫上舅父他们一道热闹热闹,母后以为如何?”
徐策怔怔地注视着跪在尘埃里的凌拂。
终于还是悠悠开口。
*
凌拂在浑浑噩噩中又熬过了二十日。
吴嬷嬷也发现了,自从大姑姑那日从寿康宫中返回,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离中秋越来越近,她原本清明的双眸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经常被一层泪雾蒙住。
大姑姑藏有一个小小的锦匣,里面装满了陛下幼年到少年用过的物事。
竹蜻蜓、狼毫、笔洗、扇坠子、小帽、头巾……
她好像失去了魂魄,一言不发,整日拿出这些小东西,一件件清洗擦拭。
小锁再也没有来过隐月阁。
只是传闻说陛下越来越耽于搏击行猎,荒疏政务。
吴嬷嬷预感要出事。
【8】
中秋前夜,家宴一切准备妥当。
二更却来了不速之客。
吴嬷嬷装没听见,蒙头大睡。
徐策一身玄色常服,束发金冠,好一个矜贵美少年。
他这夜没有带小锁,反而带了御前侍卫崔玮。
崔玮看到陛下从窗户里跳进大姑姑的闺阁,一时吓得动不得。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呢。
陛下半晌没有出来。
他心中真有千万只蚂蚁在蠕动,又生出一丝庆幸,亏得自己还未来得及开口,不知死活要求娶大姑姑。
凌拂在桌前临字。
身后扔了满满一地纸团。
写个“忘”字就有这么难?
“阿拂——”一声呼唤,破空而出。
凌拂浑身一颤。
未及转身,他已走到她身后。
他俯下身去,握住她手,两个人一起写字。
“忘”字很快写好。
他又在前面加一个“勿”字。
勿忘。
凌拂的眼泪打在宣纸上。
泪水在纸上绽开,开出一朵一朵缠绵悱恻的小花。
她闭上了眼睛。
任凭他将自己拦腰抱起。
散下满头青丝,送入罗帐之内。
衣裙次第落地,伊人不得言语。
人生百年,白驹过隙。
这一世,总要不规矩一回。
……
天将破晓。
他为她梳洗装扮。
一把木梳梳到底,美人满头青丝绵绵密密,每一根,都承载两人共同的记忆。
他小心翼翼剪下一小段,又从自己头上剪下一小段,打成结,放到胸前的荷包里。
身上佩戴的小玩意儿,哪一件不是她做的?
两小无猜疑,结发为夫妻。
不用任何繁文缛节。
凌拂抿嘴笑:“有朝一日你或许微服私访,一定要来我的茶坊小坐,我把铺子开到水边,你坐着乌篷船上来,我们一道听《白蛇传》。”
徐策紧握她手,吻了吻她额头,眼中尽是痛楚:“好。你一定不要忘记我。我这个人,我和你说过的话,我对你的不规矩,全都不要忘记。”
他一遍一遍地嘱咐。
他爱她。
她早就知道。
宫中尽是太后耳目,女主垂帘,少年天子其实做不得主。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她留在宫中为妃,不过是让太后手中多一个牵制他的筹码,不如离他远远的。
这一夜,当是对十年情分的一个交代。
自此后,一别两宽,各自保平安。
*
当夜中秋宴似乎十分顺利。
徐姓宗亲、后族权臣齐聚。
歌舞升平,太后亲赐千两黄金。
给足即将出宫荣养的大姑姑面子。
无人不赞当今天子贤明。
有宗亲趁机建议,陛下已经长大成人,太后当撤帘还政,安享晚年。
他开了个头。
紧接着,接二连三有人出来附议。
一时间,举座一片死寂。
太后望向身旁的徐策,眼神中尽是阴鸷狠厉:“陛下以为如何?”
徐策握紧酒杯,笑道:“儿臣年幼,尚需历练。”
“练得够久了,”太后坐于高台之上,不动声色笑道,“陛下私底下训练少年卫队,如今个个能够以一当十,横扫千军。”
她猛然摔下酒杯。
凌拂瞪大眼睛,咬紧了嘴唇。
发生了什么事情?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徐策飞快起身下座,将凌拂拉到自己身边护住。
“天天演武行猎,名义上小孩子玩耍,其实,不就是为了对付你的母后?徐策,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种!”
太后美丽的手一拍扶手,爆发雷霆之怒。
想等心上人凌拂平安离开后再动手,没那么便宜!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御林军将徐策训练多年的武士全部生擒,一个个推到徐策眼前。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
包括刚才提议陛下亲政的徐氏宗亲,无一不战战兢兢。
高呼:“太后息怒。”
【9】
“母后——”
满盘皆输。
徐策拉着凌拂向太后跪下,声音似乎都在颤抖:“儿臣罪无可恕,只盼母后念在多年母子之情,饶恕阿拂,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想出宫。”
一切都明了了。
凌拂手足冰凉,温柔擦拭他脸颊上细密的汗珠,笑得凄楚:“九郎,你怎知,我不愿与你生死与共?”
徐策含泪凝望她:“不要,阿拂,你什么都不知道。”
凌拂遍视向着太后下跪的众臣。
面露嘲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竟然眼睁睁看自己的君父遭此奇耻大辱——”
“贱人住口!”
太后一声断喝。
又骂她:“你不守宫规,勾引主上,陛下如今忤逆不孝,全是你带坏的。”
以后要继续垂帘,操控弘化帝,总要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拉凌拂当替罪羊,再合适不过。
“母后,请放阿拂离开,这是天子御印,今交还母后,朕愿意从此闭门思过,修身养性——”
徐策从怀中掏出了大印。
太后眼中瞬间精光闪过。
他竟然愿意为了这个女子,连盖印的权力也愿意放弃。
不料本朝又出一个情种。
凌拂眼中剧震:“九郎,不要。”
“阿拂,听话,这是圣旨。”徐策长长出了一口气,攀住她双肩,情不自禁地将她再次抱住,“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你不是一直想要出宫吗?逃离这牢笼,逃离我——”
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去实现我们一直求而不得的自由。
自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太后一把抢过宝印,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
终于忍耐不住:“大姑姑,既然陛下有旨,你还不快快遵从?他能下旨的机会已经不多,如今连你也不奉旨了么?”
凌拂满目含泪。
万念俱灰。
她最后跪下,用尽力气答应:“奴婢谨遵弘化皇帝圣旨。”
众目睽睽之下,起身缓缓走出隐月阁。
每一步都似灌了铅,一眼都不敢回头。
隐月阁的宫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
凌拂骑马疾驰出宫。
身后,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无数黑衣甲士在隐月阁屋顶骤然现身。
密密麻麻的箭矢,对准了太后与后族权臣。
弘化帝徐策孤身立在庭院中央,早已凋谢的荼蘼花丛之中。
他抽出腰间软剑,高高举起。
一时间威严的男声划破苍穹:“众人听旨,女主误国,与朕诛除奸佞,拨乱反正!”
这才是徐策真正的后手。
当他真的俯首称臣了么?
必须确保她安全之后,他才能孤注一掷,与后党决一死战。
*
凌拂终于走出了皇宫。
这个囚禁了她十五年的牢笼。
她回头望一眼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凄然地一笑。
所有的爱恨纠缠似乎都随着阵阵掺杂着血腥味的夜风飘走。
皇宫几乎消失不见。
夜幕中,有个人却骑马向她疾驰而来。
“大姑姑——”
“崔将军?”凌拂万分疑惑。
这才想起,刚才宴会之上,并没有见到他。
崔玮脸上尚有血渍,刀尖上还滴着血,喘吁吁说道:“大姑姑,您身后的暗哨,末将已然全部清除。”
凌拂追问:“崔将军因何在此?”
“末将奉旨,护送大姑姑返回家乡。”崔玮有些吞吞吐吐。
其实,弘化帝的口谕原话是说,无论宫中有任何变故,无论大姑姑去任何地方,崔玮都要保护大姑姑一生一世。
凌拂凝视着这个长相神态有几分肖似徐策的侍卫良久。
忽然之间。
她什么都懂了。
他能把心爱的人安排得妥妥当当,怎么可能预料不到太后会先发制人?
如果是这样,那么此刻隐月阁中,必然有一番性命攸关的决战。
他独自留下厮杀,却放她与另一个男子浪迹天涯?
“崔将军——”凌拂望着崔玮,眼神无比坚定,“我们调转马头,回去。”
【10】
史书记载,弘化四年,凌皇后身负弓箭,与今上一道在隐月阁并肩作战,扫除奸佞,涤清寰宇,最终静安太后被迫还政,幽居檀台,从此结束了大曜数年女主乱政局面。
但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野史中关于帝后那段青梅竹马、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
十年后。
“相公不知,当今皇后也是咱扬州人呢——”
乌篷船里,凌拂掀开帘子的一角,正巧听到船夫与徐策吹嘘。
徐策装扮成白衣秀才,立在船头,拿一把折扇扇风,引得岸上不少姑娘小媳妇驻足顾盼。
徐秀才闻言窃笑,只对一事好奇:“这儿哪里说《白蛇传》?我与娘子要去听书——”
“可不是巧了?那里茶坊就有。”船夫笑往岸边一指,“传闻宫中两位圣人从小就爱听这一出,江南一带都传遍了,是以家喻户晓,到处都在讲。”
《白蛇传》本来是一出悲剧,人蛇恋为世俗礼法所不容,因为两位圣人喜欢,到底改成了许仙与白素贞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徐策因此搀了凌拂上岸。
奈何一阵颠簸之下,她立足不稳,扶住徐策,捂住嘴又是一阵干呕。
“阿拂,你怎么了?”徐策急得嚷起来。
周围打扮成各色人等的侍卫宫人瞬间围拢。
凌拂环顾周围百姓异样的眼光,白了他一眼:“两个孩子的爹了,还是这般毛躁?有没有点规矩啦?”
徐策脸一红,使眼色屏退众人。
似乎明白了什么,凑近她耳边悄声确认:“这是又有了?”
凌拂抿嘴点点头。
徐策愈发脸红。
看来书是听不成了,得尽快回宫,颁下旨意,敬告三山五岳,盼皇后这次能生个安安静静的小公主。
宫中两个皇子上蹿下跳,成天惹祸,哪有半点他当年循规蹈矩、遵循礼法的天子风范?
到底是随谁呢?
“九郎,你在想什么?”凌拂唤他。
“哦,没,没什么,我想,我们该回去了——”他指指她的小腹,用商量的语气同她说。
“那怎么行?我还没听过水漫金山呢,走,这回天塌下来也得去。”
她甩开他,百无禁忌地就往茶坊飞奔。
这,这,这。
哪像是一朝皇后?
徐策瞠目结舌。
想起她那些年的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唇角边不自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完)
史册号网友观点:谢谢亲的评论,我也执念于讲这样的故事,因为我始终相信姻缘是拆不散的,谢谢亲的评论,我也执念于讲这样的故事,因为我始终相信姻缘是拆不散的,content:谢谢亲的评论,我也执念于讲这样的故事,因为我始终相信姻缘是拆不散的,怎么会又开一篇古言呢?这篇是弥补《冷宫小侍卫》里女主和皇帝不能在一起的遗憾,希望大家喜欢大姑姑。
大家要开心哦,感觉就像尼罗的似水流年。
只可惜那本书没更了。
想起她那些年的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唇角边不自觉露出一个无奈的小容
故事精彩,引人入胜,不容错过的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