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曾经辉煌后来失落的文明一样,关于凯尔特人的话题引人入胜而又充满神秘气息。
然而,与那些留下丰富遗物的古文明不同的是,这个名字始终被传说层层笼罩,惟其如此,就更显得模糊而又迷人。
在各种传说中,他们一方面被描述为野蛮好战,同时又浪漫唯美且充满艺术气质,他们有惊人的学习和创造能力,又有愚蠢天真的一面。
关于凯尔特人的传说来自各种与他们有接触的群体,这些讲述者中既有征服者,也有战败者,难免显得众口不一。
在罗马作家的笔下,他们都是野蛮人,穿着动物的皮毛或者光着身子,实行一夫多妻制。
罗马人把他们称为“皮克茨”(Picts),意即“有文身的民族”。
但同时他们也承认凯尔特人英勇好战,相貌堂堂。
这些看似矛盾的特点,构成了独特的凯尔特文化,甚至成了他们独特的魅力所在。
有趣的是,充满神秘色彩的凯尔特文化元素恰恰呼应了当代的文化潮流,甚至成了热门的文化消费品。
众多带有魔幻和仙界特征的作品都共同指向曾经被边缘化的凯尔特文化,今天,无论是热衷于《魔戒》《哈利·波特》等文学作品的各国读者,还是沉迷于《魔兽世界》等热门游戏的网络玩家,都开始关注被尘封已久的神话,甚至在那个与现代理性世界截然不同的魔幻世界中乐不思蜀。
这些游戏的热衷者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些文化产品只不过刚刚揭开了凯尔特文化的一角,而那个“失落世界”远非简单的虚构,而是代代相传的集体记忆,其原型密码早已写入了人类的文化基因之中。
关于凯尔特人,有很多似是而非的说法。
根据今天历史学家的普遍看法,他们是印欧人的一支,曾经盛极一时,大约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在中欧地区占据了文化和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对整个欧洲的文化版图的划定产生了重要影响。
他们曾经和希腊人结盟,和罗马人交战,以其浪漫诗意的文化基调和勇猛善战给对手留下深刻印象。
从今天欧洲的地名、大量精美的出土文物、民间流传的神话,甚至日常的语言习惯中,我们都能辨别出这一文化的遗存。
然而今天关于凯尔特人的文化和历史的认识都是来自各种碎片式资料。
甚至有学者认为凯尔特人就是一个被构建的神话,他们本身并不是一个具有显著特征的族群,而仅仅是一种语言和文化意义上的存在。
的确,凯尔特人没有自主创造过一部结构宏大的文学著作,也没有建立过一个稳定显赫的国家政权。
造成这种情况的最重要原因是:这个族群中的知识精英一直坚守着那种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古怪的信仰——拒绝以文字的形式记录各种知识。
当时垄断文化的德鲁伊特教祭司们拥有丰富的知识和预言能力,但他们相信口耳相传的东西是神圣的,而一旦记载下来,就是对神圣知识的亵渎。
因此,今天见诸文献的凯尔特神话主要有三个来源。
第一是曾经与凯尔特人接触的民族的零星记录,比如罗马人的记录;第二是民间口头传统的记录;第三是基督教传教士们的收集和记录。
除此之外,专家们的研究主要参照三个方面的证据:语言、考古和神话。
而其中神话正是将这几重证据联系在一起,拼成一个完整的文化版图的深层背景和内在线索。
这本书中梳理了以几位英雄人物为中心的神话与传说,从这些曲折、优美、悲情而激昂的故事中不难看出一个充满英雄气概的传奇民族的缩影。
虽然西方学界对于凯尔特人的争论从来就没有停止,但国内对于凯尔特人的研究较少,现有成果也主要是从历史学的角度出发。
而这部著作更多的是关注凯尔特文化,特别是这一传统在爱尔兰的流传演变情况。
无论历史上的凯尔特人是不是一个边界清晰、特征明显的种群,他们独特的文化传统以及他们对于爱尔兰文化乃至整个欧洲的影响都不可小视。
本书作者罗尔斯顿(1857—1920)是一位醉心于凯尔特文化的学者和诗人,本书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其作品还有《芬恩的英雄事迹》(High Deeds of Finn)、《平行线:生物、伦理和艺术的研究》(Parallel Paths:A Study in Biology,Ethics and Art)、《埃皮克提图的哲学》(The Teaching of Epictetus)、《莱辛传》(A Life of Lessing)等,此外他还和斯托普A.布鲁克牧师(Rev. Stopford A. Brooke)合编了《爱尔兰诗歌宝库》。
通过这些著作不难看出,作为一个充满诗人气质的研究者,罗尔斯顿的宏大抱负在于借助神话和诗歌来重塑爱尔兰文化传统,以此强化爱尔兰的文化身份,而他认为这种传统的根源就在于古老的凯尔特文化。
罗尔斯顿坚信,神话是一个民族最初形成的核心动力之一。
正如他在本书中一再表明的那样,“希望这个民族能从中发现对欧洲文化总库作出贡献而值得被铭记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作为凯尔特民族血统、天资和才智的继承人,他们能将这些事情深深地记在脑海”。
作为一个爱尔兰人,罗尔斯顿想要强调的是:文化的认同和集体记忆对于任何一个民族都十分重要。
本书作者对本民族文化的热情或许对中国读者还有更深一层的启示。
凯尔特人在欧洲大陆上曾经分布很广,在今天的法国、西班牙的部分地区以及意大利、巴尔干半岛等都留下了他们的印迹。
但今天看起来凯尔特文化的版图却与爱尔兰联系最为紧密,这又是何故?这一点与爱尔兰本身的历史发展有关。
爱尔兰的历史就是由一次次的被入侵和征服所构成,被称为《入侵书》的古老文献讲述了这段历史。
自从入主爱尔兰岛,凯尔特文化就成了抵御侵略和殖民的精神支柱,特别是在与英格兰的斗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近代以来,尽管很早爱尔兰就成了英国的殖民地,但爱尔兰文化始终以其顽强的生命力证明着自身的价值,其中文学艺术堪称翘楚,而神话遗产正是这种文化传统的灵感源泉。
爱尔兰著名作家叶芝就深知爱尔兰的神话、传奇和民间文学中凝聚了深层的民族经验和民族精神。
在他所生活的年代,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呼声日益高涨,文学家们相信到古代英雄传奇和民间传说中去,能消除身上的殖民烙印。
充满神奇魅力的凯尔特文化正是在这种信念的影响之下才被代代相传,并被塑造为爱尔兰人愿意认同的文化之根。
由此可见凯尔特文化在爱尔兰的复兴与当代的民族国家观念息息相关,这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说:“我们提供给后人的,并不是人类的和平和幸福,而是为保持和塑造我们民族性格而进行的永恒斗争。
”因为一种独特的民族传统就是民族国家的合法性根源,同时也意味着一个群体的生存空间和自由范围。
因此对于爱尔兰人来说,关于他们祖先——凯尔特人——的神话和传说,正是他们自我认同以及保持集体记忆的重要依据。
从书中所叙述的神话中也不难看出,在过去的几百年中曾经屡遭入侵和殖民的爱尔兰人如何为建构自己的文化身份而努力,正如本书作者罗尔斯顿所说,“一股民族生命的历史之流正从久远神秘的源头奔向未来,而这个未来在很大程度上由人类的整体潮流所决定,同样也是勇气、爱国、知识和理性之结晶”。
对神话的讲述是为了塑造未来,而其折射出来的则是特定族群的凝聚力和希望。
这种寻根热潮影响巨大。
19世纪以来,至少在文学艺术领域,凯尔特文化宝藏焕发出惊人的能量,除了催生出叶芝这样疾呼复兴爱尔兰文化并身体力行的文学巨匠,还有人们耳熟能详的奥斯卡·王尔德、詹姆斯·乔伊斯和塞缪尔·贝克特等,构成了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的文学群星。
今天享有全球性声誉并获得巨大商业成功的J.K.罗琳也坦承自己受到了凯尔特文化传统的滋养。
事实上要真正读懂托尔金的《魔戒》一书,不了解凯尔特文化也是难得要领的。
爱尔兰文学艺术何以具有如此的魅力?古老的传说提供了一些线索:罗尔斯顿在书中表明,从公元500年到公元900年四个世纪中,爱尔兰都是半个欧洲学问的港湾、文艺和哲学的源泉。
在凯尔特人的传统中,由于一切知识都依赖于训练有素的记忆力,甚至国王也不得不在诗人们的权威面前有所顾忌,因此诗人和诗歌具有崇高的地位。
可以说,这个没有发达书面记载的民族将口传文学视为诗性的历史。
凯尔特的诗歌形式极有可能决定了所有现代诗歌的结构,由此可见,这种繁荣绝非偶然。
当然,凯尔特人的这种文化寻根的意识并非只表现在文学领域,除了当代西方十分流行的新时代运动(New Age Movement)格外推崇凯尔特文化之外,今天在NBA和欧洲的职业足球赛中仍然有凯尔特人这样的队名,大概正是因为推崇凯尔特人自由奔放、勇敢热情、崇尚荣誉、热爱冒险的精神。
今天,以凯尔特文化传统打造的成功文化商品更是不计其数。
爱尔兰歌手恩雅(Enya Brennan)的歌声被视为现代荒原之上的天籁,那种仿佛具有仙界气质的旋律也与凯尔特文化直接有关,她的名字甚至就来源于凯尔特神话中的同名女神Ethlinn。
恩雅很多歌曲背后都有一个美丽的凯尔特神话故事,有的甚至被专门印制在歌曲的介绍中,以便为听者提供接受的背景。
红遍全球的爱尔兰踢踏舞《大河之舞》,表现的就是爱尔兰人的祖先们的故事。
魔幻小说《哈利·波特》背后也是深厚的凯尔特文化。
在那个传统之中,德鲁伊特教巫师是一个独立而享有较高地位的阶层,人们可以通过专门的学习进入这个行列。
这个巫师阶层掌握特定的知识,不仅拥有神奇的预言能力,而且可以用魔法改变世界。
同样的角色,在印度被称为婆罗门,在伊朗被称为rathaestar,在罗马被称为祭司,他们共同代表印欧文化的传统。
读罢本书再看《哈利·波特》,我们难免会想,当时那些专门培养德鲁伊特巫师的学校,教授学生魔法、咒语以及相关的神圣事务,这或许正是令人神往的霍格沃兹学校的原型所在吧。
当然,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神话的讲述也遵从同样的规则。
从本书中不难看出,当战胜的罗马人复述凯尔特人的神话时,他们用罗马的神名来代替凯尔特的神,而当基督教教士们书写这些充满异教色彩的神话时,显然也做了不少有利于基督教观点的改动。
因此,对凯尔特神话的研究与其说是要恢复其原貌,不如说是要看清各种不同的社会历史因素在其流传构成中所留下的痕迹,并且从这些痕迹中解读出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
因此,比起单纯的凭吊和复古,本书作者的研究思路显然更值得借鉴。
这种叙事暗含着一种观念的变化,即突破了将神话局限于虚构故事的看法,或者对神话的本质化理解,而将其整体及变化视为文化传统的组成部分。
这同时也提示着一个事实,即我们所面对的神话并不简单,它们经过其流传过程中各种观念的洗礼,叠加着层层的历史文化信息。
比如在本书中关于莪相的故事,最后就提到他遇到在爱尔兰传教的圣帕特里克,并且有后者劝说莪相皈依基督教的情节,这显然都是后来的基督教教士们在记录的过程中加工改写的结果。
教士们用神话的方式表达信仰,同样也会用这种方式来记录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以及他们的理解。
从这种异教文化与基督教文明之间的斗争可以看出,对于在民间影响巨大的神圣话语资源的重述和改写往往都掺杂了叙述者本身的倾向和立场。
实际上,作为一个处在具体历史情境之中的认知主体,叙述者很难把自身固有观念中的想象、愿望与事实截然分开。
这本书所展示的是神奇瑰丽而激荡人心的凯尔特神话世界,也揭示了神话的生成变化过程,即一个神话体系如何代替另一个传统成为主导性叙事模式。
这一点正是所有神话历史的通则,也是造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凯尔特神话混乱杂糅的根本原因。
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来说,《圣经》中的种种神迹不是神话而是事实,同样,对于在特殊场合讲述神话的人来说,那些关于祖先和神灵的故事也并非臆造,而是维系族群的集体记忆。因此,神话绝非仅仅是远古之人的奇思妙想或者白日梦呓,它们不仅书写了我们童年的幻象,还支配着我们如何看待世界、如何看待自己。
本书打开了一扇通往瑰丽的凯尔特神话世界的大门,面对这样一个神奇而迷人的世界,译者们踌躇满志又诚惶诚恐,希望能准确地传达其中妙处。
但凯尔特神话本来就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牵涉到的时间范围长、空间跨度大,本书作者又旁征博引,用到很多古代语言,对此译者们已经尽力查证,但恐难免有不妥之处。
不当之处敬请读者不吝指正。
本文为《凯尔特神话传说》的中译本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