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继续讨论清帝国的族群源流、国家性质与国家建构。在前面两篇文章中,我们分别说明了清帝国的建立族群、即满洲诸申的历史源流,弄清了努尔哈赤与明帝国的关系与其起兵的性质。
1619年,后金大败明军的萨尔浒之战
通过这两篇文章,大家应该明确,建州女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察,都应当属于古代中国国家体系中一个相当重要且密切的组成部分,而后金及清帝国与明帝国的战争,自然也应该属于古代中国“天命转移”的王朝更替战争的一部分,与近代民族国家成型以来的“侵略与反侵略”战争从本质上讲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谣言四起 毒瘤甚广
不过,可能有些人对大伊万的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他们准备的材料也是很“充分”的,“完全能够说明”清帝国的“外来户”身份:比如据说顺治皇帝曾经说过,“中国这块地方,能守就守,守不住的话咱就跑路”;康熙皇帝说:“朕非中国之君”;雍正皇帝也说过:“本朝以满洲之君,入为中国之主”;乾隆皇帝也说,“朕乃夷狄之君,非中华之人”;更不用说慈禧老佛爷那句著名的“保大清不保中国”了。
这些言论在网络上到处流传,乍一看去,好家伙,人家自己都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咱们还非要认同清帝国的中原王朝的正统性,这种操作那不是属于典型的热脸贴上了人家的冷屁股吗?
可是,若是让大伊万来评价这些清帝国君主们的言论,就四个大字:流毒甚广。
很简单,经过咱们多方请教相关历史专家,上面的这诸多言论不是查无实据,就是断章取义,甚至是摘选自小说桥段。
如所谓的顺治皇帝“时刻准备跑路”一说,就是出自金庸先生的小说《鹿鼎记》第十八回,原文是:“行痴(顺治皇帝出家之后的法号)……跟他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
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
雍正所著《大义觉迷录》,系统阐述了他对所谓“华夷之辩”的看法
而雍正皇帝的言论出自著名的《大义觉迷录》,原文是:“本朝以满洲之君,入为中国之主……舜为东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明明是对所谓“正统论”的反击,断章取义后语义大变;还有慈禧老佛爷的“保大清不保中国”,则来自于戊戌变法时御史文悌给光绪皇帝的一封奏折:“曾令其将忠君爱国合为一事,勿徒欲保中国而置我大清於度外,康有为亦似悔之”分明是教育康有为要忠君爱国、合为一事;至于康熙、乾隆皇帝的言论,在严肃史料里均未见记载,倒是著名的《尼布楚条约》开篇即是:“中国大皇帝……”而乾隆皇帝大大咧咧地称自己是“夷狄”,在古代中国浓厚的儒家文化语境里,更是难以想象。
因此这些言论其实就俩字:谣言。
清王朝的正统性建设
既然如此,清帝国在民族关系方面所做的国家建构、清帝国君主的自我认同到底是怎样的呢?恰恰相反,从后金建政之初,就在不停地强化自身的王朝正统性建设。
早在清太宗(即皇太极)天聪年间,所谓“中国”一词就已经出现在了满文老档中,只不过此时的“中国”并非指我们当下的“中国”,而取“中央之国、天朝上国”之意,代指位居中原的明帝国。
现在的天坛祈年殿是清代乾隆年间修建的,“祈年殿”这个名字也是乾隆起的
与此同时,清太宗还宣称:“古之大辽、金、元,俱以小国而成皇帝矣。
岂有一姓人登皇帝之位,永世不移之理乎?”并将清帝国称之为“北朝”,而明帝国称为“南朝”,鲜明地表达了自身构建王朝正统性、与明帝国“争夺天命”的态度。
而在1644年清军大举入关、进据北京后,顺治皇帝立即效仿历代帝王“郊祭庙谛”,祭告天地祖先并宣称“祗荷天眷,以顺民情”、“定鼎燕京,以绥中国”、“仰承天命,抚定中华”,完全以取代明帝国的天命合法性、成为新一代的合法的中原王朝统治者自居。
从这里我们完全能够看出,清帝国在建立之初,统治阶级在自我认同、国家建构等方面,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已经把自己置于正统的中原王朝地位上了。
多伦会盟纪念碑上的浮雕,再现了康熙与喀尔喀各部首领欢宴的场景,也是清代“大中国”概念的鲜活体现
不可否认,明清交替之际,满洲军事贵族由于“以蛮夷入中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中原明人士大夫与地主阶层的恐慌,其中又以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明朝遗老”的言论为代表,在这些人的著作中也的确体现出了一部分色彩模糊的“前民族主义话语体系”。
但是,这种以模糊的“华夷之辨”为分界的“族群”、“认同”思想本身就有较大的缺陷,在当时未能脱离古代中国天下体系的窠臼,自然也不可能有太强的号召力。
北京历代帝王庙,供奉着从三皇五帝到明末崇祯帝的188位中国帝王
根据相关明清史学者的研究,彼时的社会主流则基本遵循了宋明以来程朱理学的“承天命而居之”,大多数士人很快就对清帝国采取了襄赞的态度。因此尽管咱们从现在的角度来看,似乎明清易代有很强的民族性因素,但在彼时的意识形态中,清帝国无疑属于承接天命取代明帝国的王朝更替。
清朝皇帝的“中国”观
而在清帝国定鼎北京、建立统治后,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代,清帝国通过东收台湾、北拒沙俄、西收蒙古、南下青藏,其确立直接统治的疆域不断扩大,伴随着清帝国统治步伐的则是“中国”概念的不断外延。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们曾经指出,古代中国语义里的“中国”,按照费孝通先生的说法,有三层意思,一是指“天子所居之地”,与王城周围的诸侯相对;二是指“天下之中心”,在西周分封体系中特指都城雒阳(即今洛阳)与周边由周天子直接统治的范围;三是指夏、商、周三个民族融合而成的一个民族,即所谓的“夏族”。
如西周何樽铭文里所刻:“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这里的“中国”指的就是天子居于雒阳,统领诸夏之意,但是,不管如何,长期以来,所谓的“中国”指的就是很小的一片中原土地。
而清帝国则将这一概念大大延伸。
深色的小片地区为中原土地
早在顺治十三年清帝国与厄鲁特蒙古的往来公文中,就已经出现了明确的“中国”一词:“傥番夷在故明时原属蒙古纳贡者,即归蒙古管辖,如为故明所属者,理应隶入中国为民”。
值得一提的是,此处的“中国”并非指中原腹里地区,而是指清帝国的全部统治区域,既包括了汉地也包括了外缘的边缘民族地区;而到了清帝国与俄罗斯帝国发生边境冲突并签订《尼布楚条约》时,《条约》文本里满篇“中国”一词,甚至已经成为了清帝国的代称,既昭示着清帝国已经深刻地自我认同为古代中国的正统王朝,又显示出“中国”的含义已经超出了中原一隅,开始同一个非古代中国天下体系里的民族国家签订条约,堪称是近代民族国家的“第一次”。
到了康熙帝晚年,面对俄罗斯帝国在北境扩张,他甚至首次有了民族危机意识:“俄罗斯国人,人材颇健,但其性偏执,论理亦多胶滞……海外如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开始从一个传统的“王朝国家”向“近代民族国家”过渡了;更不用说雍正皇帝所写的《大义觉迷录》里,直接指出:“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
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
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既态度鲜明地反对了狭隘的“华夷之辨”,更表达了将传统“蛮夷之地”全部纳入中国版图的先进思想;而乾隆皇帝则说:“中华统绪,不绝如线”、“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因地而名,与江南河北,山左关右何异?孟子云,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
此无可讳,亦不必讳”、 “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南北中外所得私”。
不仅认同了古代中国文明与国家体系从未断绝、还将古代中国的“内外”、“蛮夷”等说法全部统一到中国的概念中去了。
光绪帝颁发的《明定国是诏》,里面不断提到“中国”、“夷夏”、“中外”等词汇
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截止乾隆年间,清帝国与其统治者的自我认同与国家建构从建政之初的“认同为正统的中原王朝”,已经开始向具备一定民族国家性质的“既是正统的中原王朝,又是对外的整体”过渡。
但是,这一切还没有真正结束,伴随着清帝国末期西方列强的渗透与进攻逐渐增强,清帝国的“自我认同”、“自我统合”甚至得到了进一步强化,乃至真正变成了近代民族国家“中国人”与“洋人”也就是“外国人”的区别。
如嘉庆帝针对英国以“保护中英贸易”为名侵占澳门的行为斥责说:“试思天朝臣服中外,夷夏咸宾,蕞尔夷邦,何得与中华并论?!”道光帝在委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赴广州禁烟的谕旨中说:“想卿等必能体朕之心,为中国祛此一大患也。
”而可怜的咸丰皇帝,则在北京被英法联军攻陷后无奈地写道:“中国以天下之势,而受累于蠢兹逆夷,廿载与兹!”至于决心变法、挽救中国的光绪皇帝的那句铿锵有力的名言,至今仍回荡在史册之间:“吾欲救中国耳,若能救国,则朕虽无权何碍?!”
清光绪十六年树立的大清国一号界碑,是清代所树立的无数国界碑中最有名的一个
这一个个或自大、或忧心、或痛苦、或豪迈的声音,既是清帝国对自我“中国”身份的认同,也是清帝国逐步脱离古代中国王朝国家身份、以“中国”为名称向近代民族国家转变、开始在国际舞台上蹒跚前进的第一步。
通过以上事实,我们完全可以得出结论,清帝国的历代统治阶层,自身就有着强烈的“王朝正统观”,一切以“中原正统王朝”为导向努力地实施着清帝国的国家建构。
同时,清帝国的建立与发展的过程,还是古代中国的“中国”概念不断外延、不断扩大,乃至从古典的王朝国家、天下体系过渡到近代民族国家体系的过程,而清帝国无疑成为了中国进入近代民族国家体系的第一个政权。
1882年朝鲜与美国签订的《朝美修好通商条约》,里面明确标明“中国光绪”字样,表明在外国人眼中,“大清”即等于“中国”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从哪里能看出来谣言所说的“大清不拿自己当正统”、“大清皇帝不拿自己当中国人”呢?倒是在大清的 “非南北中外所得私”面前,某些狭隘民族主义者心里那点小九九都显得无比猥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