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新的时代
世界各国电影界开始试制或制成有声片,这是电影事业的新改革。中国的电影工作人员也面临着新的挑战。
这个挑战是几方面的:
从电影制片公司来说,除了要购置新的器材以外,摄影棚也要作相应的改造。在默片时代,不存在隔音设备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就提出来了。过去,一个摄影棚有时可以同时开拍几部片子,现在却不行了。电影制片公司要付出更大的投资。
从电影院来说,默片时代,电影院只要有电力就可以放 映。而现在则必须要有隔绝音响的设备,电影院需要重新翻造,这笔开支就不是小电影院所能负担的。
从演员来说,默片时代不需要将对白录下来,所以在摄影棚里各种方言都可以说。表演的好坏,取决于演员的表情、演 技。现在,新的潮流向演员提出了新的要求,必须要说国语, 必须预先熟台词。
从编剧、导演来说,现在需要有严格的分场剧本。默片时代,编剧有时只有个大致的剧本,剧情的发展,有时还要凭导演临场的灵机。
总之,新的挑战提出了新的问题,也向每一个电影工作人员提出了新的课题,是迎新挑战走新路,还是冒被淘汰的危险走老路。
这个问题在当时的电影界也曾引起热烈的讨论。
一种是主张仍然继续拍默片的,联华公司的放映网虽然有一部分首轮影院已改装有声设备,但其他大部分仍是无声电影院,所以他们比较倾向于走老路。
他们说:“美国的声片,在我国国内,因为两国语言悬殊和声片来价昂贵的关系,是只适合于港、沪、 津等埠三数家大规模影院放映而已。
而此后默片来源既竭,一两年后,国内大部分影院一都要闹片荒了!我们只须趁着这个时机,摄制些精良的、饶有艺术化和民众化底国产影片,便可救济这个片荒。
”
“明星”的态度是比较中间的,周剑云说:“有声电影虽然可以自领一军,另走一路,无声电影依然可以分道扬镳,独立存在。”
“天一”由于向南洋方面扩充市场,竭力主张拍摄有声电影。
社会上的人士则主张拍摄声片。总之,声片对于默片来说,是一个大的进步,是一个不可阻挡的潮流。每个电影工作人员都须作出自己的选择。
当时的电影演员以广东人居多,如张织云、阮玲玉,所以大家非要勤学语言不可,并要请专人教授。
我在这方面却略占先着,因我幼年曾随父亲奔波于京奉线上,后来虽然又回广东 去住了几年,但幼年时学得的北方话仍未忘却。
回到上海后, 一开始除了北京话和广东话以外,别的语言尚不甚了了。
此外,我庶母的母亲,我称之为“姥姥”的,多年来一直跟着我 们,她本是北京旗人,家里是两种语言同时通行的,就像英语法语是加拿大规定的两种官方语言一样。
所以由默片进人声片,由于有了这一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也就顺利地过渡到声片时代。
人的际遇有时也是很奇特的,没有想到,四十年代,当我重返影坛时已是在香港,那时,在香港、南洋一带只放映粤语片,我的乡语一广东话这时又派上了用处。
第一部有声片—《歌女红牡丹》
一九三O年,“明星”公司,以及其他影片公司开始了中国有声片的摄制工作。
虽然那时美国已有了有声片,似乎有了可资借鉴的经验,但是中国的有声片仍然经过了艰难奋斗的历程才达到的。
当时的有声电影,有蜡盘发音和片上发音两种方法。
前者是摄制有声片初期使用的方法,外国已停止使用。
后者技术比较复杂,我们当时尚未掌握这项技术,而且美国西电公司和亚尔西爱公司拥有这种有声电影专利权,它们规定每家影片公司如欲拍摄有声片,必须向这两家中的一家公司签订合同,付出相当大的一笔费用,而且上映时还需要另付版税。
为此,“明 星”拍摄《歌女红牡丹》时还得从头走起,走自己的道路。
《歌女红牡丹》是明星公司和百代唱片公司合作摄制的。 这部影片的编剧、说明是洪深,导演张石川,助理导演:程步高,摄影师:董克毅。主要演员:胡蝶、王献斋、夏佩珍、龚稼农、王吉亭、汤杰、谭志远、朱秀英、肖英。
故事的大致内容如下:
女主角京剧红伶红牡丹(胡蝶饰),嫁了一个吃喝嫖赌、 游手好闲的丈夫(王献斋饰)。
虽然红牡丹名噪一时,收人颇丰,但仍不够丈夫的挥霍。
稍有怨言,即遭丈夫毒打。
红牡丹则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在这种折磨下,红牡丹终因染病倒嗓,声名一落千丈,只能当三四等配角。
由于收人来源减少, 无赖丈夫不但不加怜惜,反而变本加厉,更加虐待她,甚至将女儿卖入娼门,以还债。
后来红牡丹在卖掉女儿后,因受良心谴责,后悔莫及,失手杀人,被捕人狱。
而红牡丹的女儿却由一个一直追求红牡丹的富商赎还,始得母女团圆。
红牡丹虽 然感恩,却表示仍原谅自己的丈夫,并去探监,托人营救。
这部片子严格说来,只能说是半有声片,因为只注意了对话的有声,而忽略了周围环境的音响效果,所以看来只有人说话或唱戏时有声,其他周围事物都是静悄悄的。
说起制片的过程,读者听来一定觉得十分可笑。
整个电影的制作过程是这样的。
电影先按默片拍好,然后全体演员背熟台词,再到百代唱片公司将台词录到蜡盘上。
录完后,一面在银幕上放影片,一面在放映间装留声机放蜡盘唱片,通过银幕后的扩音机播出。
这种方法,实在是很原始的,顺利时还可以,声音十分清晰,但遇到影片跳片、断片时就苦了。
观众只见电影上张嘴的是男演员,而出来的声音却是女声,牛头不对马嘴,或是各说各的,形同唱双簧。
观众哄堂大笑,工作人员 却啼笑皆非,非得等放完一部另换一部时,口型和说话的声音才能完全对上。
在录音的过程中也是十分辛苦的。
我当时的心情也和其他电影从业员一样,十分紧张,似乎这次的成功与否关系到今后的前途与命运,因为在录音时,演员对着自己饰演的角色念台词,如有念错念快念慢,就要重来。
所有演员与现场的工作人员都十分紧张。
曾接连试验了四次,失败了四次,到第五次试验才获得成功,每天在录音室六、七个小时,汗流浃背,现在 想起都怕。
这部片子就我自已来说,都费了很大精神,先背台词,然后领会人物感情,还要做到字正腔圆。不过那时大家都有一股创新的精神,要为中国的电影事业闯出一条路,而又要摆脱美国电影商在制片有声片方面的种种限制与垄断,所以大家不以为苦,超出工时也在所不惜。
这部片子耗资十二万元,费时六个月。
影片成绩虽不理想,但当这部影片于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五日在上海新光大戏院公映,因为是中国第一部有声片,不仅上海及全国各地为之轰动,同时也吸引了南洋侨胞。
当时,非律宾片商以一万八千元 的代价购买了这个地区的放映权,与默片市价最高为二千元比较,可见差别之大。
青年公司则以一万六千元购下了印度尼西 亚地区的放映权。
这部片子是中国最早的蜡盘有声片,不论艺术水准和技术水准都还很不成熟,但得到了观众热情的支持,上映了一个多月。它的意义还在于为中国电影从默片过渡到声片闯开了一条路。继此之后,各电影公司都开始试制有声片,从此,中国的电影也追上时代,向前跨一大步。
张石川脾气虽然不好,但做事情很有魄力,“明星”能拍出第一部有声片,不能不归功于他的果断与行动迅速。拍摄有声片是时代的需要,也是观众的需要,势在必行,只是看谁更有勇气走出这第一步而已。
在拍摄过程中,张石川并规定了严格的纪律制度,不准迟到早退,无故不得请假。对我来说,倒无所谓,因为多年来我已习惯一早到摄影场,化好妆,换好戏装等导演。但对有些习惯于晚睡晚起的同行自然是苦不堪言,但也只能偷偷抱怨。在拍戏的过程中,朱飞就因迟到早退,态度不严肃,为张石川深恶痛绝而予解雇。
关于《歌女红牡丹>另一件有趣的事是,片中有红牡丹唱京剧的戏,很多人以为我会唱京戏,也有的书写我如何练习京戏,说来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我看后不禁哑然失笑。我常对别人半开玩笑半解说:
“我不是梅兰‘方’,而是梅兰“圆’,是那个圆盘在代我唱哩。”
当然,影片利用有声的优越条件,穿插了京戏<穆柯寨》、 《玉堂春》、《四郎探母》、《拿高登》四个节目的片断,效果很好,这也是《歌女红牡丹》吸引观众的另一个原因,观众可以在银幕上第一次听到戏曲艺术的唱白。
《歌女红牡丹》一剧的童星,红牡丹的女儿是由张石川的女儿张敏玉所饰。
两年前(一九八三年)我收到了王丹凤的—封信。
谈起有很多老同事仍在上海,如郑正秋的儿子郑小秋,张石川的女儿张敏玉,还谈到张敏玉小时侯曾和我一起拍过电 影一事,就是指的《歌女红牡丹》。
十年人事尚且几更迁,现在距那时已五十多年了。
昔年的童星现在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时光消逝得真快。
倘若再不趁此不长的岁月将往事写下来,留些一鳞半爪,将来是只好“往事任人评说”了。
在拍完《歌女红牡丹》以后,原班人马又续拍了一部《如此天堂》,但是录音效果还是不好,改进不大,观众的兴趣自然就减少了。明星公司同百代公司原来订好了拍十二部影片的合约,见此情况,双方也就同意中止合约。
友联影片公司稍后在同年五月二十四日于上海夏令配克大戏院上映蜡盘发音有声片《虞美人》,也很受观众欢迎。天一公司的蜡盘发音短片《钟声》一片却因摄影场失火,连带影片被焚毁,所以没有公映。
国产片上发音片的出现
蜡盘发音有声片的试制,虽未获得理想的效果,但毕竟闯入了有声片的新领域,为国产片上发音片的试制取得了经验。
中国最早的两部片上发音片都是和外国人“合作”摄制的。真正由中国人自己拍摄的片上发音片,还要到一九三二年方始出现。
一九三一年三月,大中国和暨南两家影片公司合股,以华光片上有声电影公司的名义,租用了日本发声映画公司的有声摄影设备,拍摄《雨过天青》。
《雨过天青》是写少女王爱莲与陈小英结婚后不久,因丈夫有外遇而被遗弃,后经种种磨难与波折,夫妻终于言归于好。演员有陈秋风、林如心、黄耐霜、刘一新等,导演是夏赤风。
这部电影是在日本东京拍摄的,同年七月一日在上海新光大戏院正式公映。当时,正处在日本帝国主义在东北发动对中国侵略的九一八事变的前夜,全国人民抗日救亡热情高涨,对这部利用日本的有声电影器材设备拍摄的影片,电影从业员和观众都表示反感,以致卖座并不好。
天一影片公司在试制的蜡盘收音片《钟声》,由于摄影场失火被焚后,另建新摄影棚,并聘请了美国摄影师、收音师等人来中国,并租借了他们的有声电影器材,拍摄片上有声片 《歌场春色》。
《歌场春色》系根据笑舞台新剧《舞女美姑娘》改编,由邵醉翁、李萍倩导演,杨耐梅、宣景琳等主演。故事内容是写一个马车夫的儿子骗取了自己妻子的首饰,隐瞒了家庭去和歌女同居,结果酿成妻子被撞死,他被判死刑的家庭悲剧。
《歌场春色》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在上海光陆大戏院和南京大戏院上映,却获得相当的轰动,尤其是在南洋一带,卖座率很高。
论剧情,《歌场春色》与《雨过天青》同属家庭爱情纷纠一格,但因杨耐梅、宣景琳等人都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影星, 片中又加插了大量歌唱舞蹈场面和上海闻人的演讲。
此外,为加强影片宣导,还临时礼聘了不少别家公司的著名女演员客串演出。
《歌场春色》虽然收人甚佳,但支出也十分浩大,尤其是在几个外国人身上花费了不少钱。因此在中国技术人员一掌握片上有声片的摄影技术后,“天一”便将这几个外国人全部解雇了。
当“天一”拍摄《歌场春色》时,明星公司也于六月下旬筹备拍摄片上发音有声影片,并决定委派洪深到美国接洽选购有声摄影器材和聘请技师。
洪深到美国后,除了买全套摄影器材、录影机、聚光灯外,还借此机会参观了美国的制片厂,取得了一点实地经验, 于是洪深偕同四位聘请来的美国摄影师、技师,乘船回国。这件事当时颇为轰动,报纸均有报导。
这四位美国技师,分别负责摄影、录音、洗印、剪接四个部门。张石川另派了摄影师董克额及三个青年当助手学习转术。
当时学技术也是很不容易的,因为美籍人员待遇优厚,他们自然愿意延长时间。所以说是学技术,毋宁说是偷技术。因为他们根本不愿意教,而且到放工时则将线路弄乱,使助手摸不到门路。于是,张石川在机器正常使用时,设法使美籍技师让助手上来,这才算摸索到一点技术,可见创业之难。
用新器材拍的第一部片上发音有声片是“旧时京华”,由洪深与高逸安主演,洪深自已编剧,张石川导演。这部描写一个清末贵族家庭衰落始末的影片,于一九三二年一月在上海卡尔登大戏院首次上映。这部影片上映之时,恰逢“一二八”事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上海,以致影片营业很受影响。
《旧时京华》是一部锻炼演员及其他从业员熟悉、使用片上发音有声技术的影片。待此片拍成,中国技师已学完操纵各项器材,四位美籍技师也于此时被解雇。
“明星”在拍摄完《旧时京华》后,也即着手筹拍第二部片上发音有声片《自由之花》。
电影技术与电影艺术相结合给世界电影开辟了新的纪元。 中国的电影界也经过艰难的历程,克服了重重困难,于一、二年之内完成了由蜡盘配音到片上发音的试制工作。使中国的电影也在只晚于先进影业国一二年的时间内进人了完全有声片的时代。
“明星”对于中国电影事业的另一贡献是附营的“华威贸易公司”,设工厂自制四达通影片发音机。这种发音机机件轻巧,发音清晰,物美价廉,并专门替只能放映默片的电影院改装安装,在普及国产有声片上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当然该公司的业务不止于此,但这一部门的工作,给我印象颇深,故录以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