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中国哲学史”这门课程,在中国的大学中已经设置了许多年(至少在胡适之先生讲这门课之前,就已经有了),但至今还没有一部较合标准的中国哲学史写出来。
已往各大学中教中国哲学史的人,大半都是自编讲义,上课时就用,下课就丟开。
除了冯友兰先生那本书,还算成书之作外,另外几乎没有一部能算学术著作的中国哲学史。
胡先生的《中国哲学史》上卷,曾被许多人嘲笑,觉得它只是一部残缺之作。
其实,胡先生这部书未能完成,固然很可惜,但这部书真正的缺点,倒并不在于它未完成。
就已发表的上册看,如果全书以类似的方法、观点及思想水平写成,虽然可以不再残缺,却仍然不算一部合格的中国哲学史。
因为,胡先生写这部书有一个极大的缺点,就是,这部书中几乎完全没有“哲学”的成分。
一部哲学史,虽是“史”,但也必然涉及“哲学”。当一位学人写哲学史的时候,他不仅要叙述事实,而且要解释理论。叙述事实是史学的工作,解释理论则必须有确定的理论基础与解析方法。而这种基础与方法就是写哲学史的必要条件;不能满足这些条件则写出来的可能是“史”,但不能算“哲学史”。
中国旧日儒者,虽有许多人史学兴趣甚高,但对哲学史的工作,却做得最少。
除了黄梨洲的《明儒学案》与未及完成的《宋儒学案》,可算是部分的哲学史外,我们简直找不着可算哲学史的东西。
20世纪中,胡适之先生的书自然是一部开新纪元的作品;但严格说起来,这部书只算是未成功的尝试之作,因为它全未接触到中国哲学的重要问题,并且几乎未接触到任何哲学问题。
我说这句话,并无唐突前辈之意。
胡先生的《中国哲学史》,是前所未有的作品,我们很愿意承认它有开新纪元的地位。
但就书本身说,则的确是不能算一本哲学史的。
胡先生在这本书中,大部分的工作都是用于考订史实;对于先秦诸子的年代及子书中的伪造部分,都用了很大力量去考证,但对这些哲学思想或理论的内容,却未能作任何有深度的阐释。
胡先生的考证,不管是否为史学界所接受,总算是一种工作。
今天我们对胡先生这种工作仍应表示敬意。
可是,这种工作至多只是哲学史的部分工作,而且并非主要工作。
仅仅考订一番,不能解释中国哲学的理论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想这是不待辩议的事。
胡先生一生做了不少研究工作,但认真看起来,他却从未在哲学问题上深入过。
写《中国哲学史》这部书的时候,他自己也似乎并未想到要如何掌握中国哲学的理论,如何去展示它,而只注意到诸子是否“出于王官”,以及其他类似的历史问题。
在《中国哲学史》上卷中,胡先生对先秦诸子的思想,说得很少,而考证则占了大半篇幅。
说及思想的时候,胡先生所根据的也大半只是常识。
用常识解释哲学,无论如何是不会接触到真问题的。
而一本哲学史若只用常识观点来解释前人的理论,则它就很难算作一部哲学史了。
所以,我们如果着眼在中国哲学史的研究风气上,则我们固可以推重胡先生的作品,承认它有开风气的功用,但若以哲学史著作应具的条件来衡度胡先生这部书本身的价值,则我们只能说,这部书不是“哲学史”,只是一部“诸子杂考”一类考证之作。
就此而论,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就比胡先生的书略胜一筹。
冯友兰先生的哲学造诣如何,是另一问题;至少,冯先生在写《中国哲学史》时,是想要讲中国古人思想中的哲学理论。
而且,他也确以解释及整理古人理论为这本书的主要工作。
他谈先秦诸子、魏晋清谈、隋唐佛学、宋明理学,虽然错误及疏漏都很多,但至少他并非只用常识来讲哲学。
他的书中是有“哲学”的,不只是有“史”的成分。
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承认冯书比较够得上被人称作一部“哲学史”。
一般地讲,它是高于胡书的。
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虽有哲学成分,却仍然并未接触到中国哲学的特性。它是一本哲学史,但并非一本成功的哲学史。
要解释这一点,可以说得很长很繁,也可以说得极简单。
冯友兰自己在哲学理论上造诣不算太深;他解释中国哲学时,所能运用的观念及理论,也限于早期的柏拉图理论与近代的新实在论。
他对西方哲学理论所能把握的本已不多,对中国哲学的特性更是茫无所知。
因此,当他在中国哲学史中解释某些较简单的理论时,虽然可以应付,但一接触到宋明理学,立刻显出大破绽。
他从来不能掌握道德主体的观念,甚至连主体性本身也悟不透,看不明。
结果,他只能很勉强将中国儒学中的成德之学,当成一个形而上理论来看,自是不得要领。
我们倘若对冯氏的《新理学》一书稍加注意,则我们不难看出他的理论与中国宋明儒理论的根本距离。
而他解释理学的失败,在识者眼中,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我不想在这里多批评冯友兰。我的意思只是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之所以不能算作成功之作,主要原因是冯氏本人不大了解中国哲学特性所在。他书中所谈的理论,虽有一部分确是哲学,但并非中国哲学。比起胡书之全无哲学来,冯书虽是较胜,但冯书终竟也不是能展示中国哲学特性的作品。
既不能展示中国哲学之特性,则这种哲学史自然是失败的东西。但它比胡先生的书还是进步了一些。
除了胡、冯二氏的著作以外,也还有几本有关中国哲学史的书,如范寿康先生的《通论》之类即是。但那些书本身似乎只是“教科书”一类的东西。作者本身似乎就并未要求它成为一本学术著作,我们自然不必苛求。至于这种书中的哲学观点,则更是十分简陋了。
我这样说,自然并非否定中国哲学研究的成绩。
事实上,近几十年的中国哲学界虽然出版过不少东西,但真能算作哲学研究的成绩的,大半都还是在中国哲学方面。
例如,熊十力先生以儒学观点改造印度的唯识论,而有《新唯识论》一书;牟宗三先生阐述儒学精义而有解荀子与阳明的专论与论“心性之学”的专书,都是可以看作新的儒学理论的重要著作的。
这些理论在哲学的发展方面,都具有重大意义;以之与其他介绍西方哲学的东西比起来,学术价值之高低,诚是相去极远的。
然而,尽管近几十年,中国的哲学研究者有如此的成绩,“中国哲学史”却仍是一个学术的空缺,至今我们尚未有一部较合水准的哲学史出来。
这里似乎必有值得注意的问题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