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中国史学名著》。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十二
诸位读《史记》,首先该读《史记》的自序,第二要看《史记》的目录。这些都约略讲了。此外我再举出几个另外的观点。第一,《史记》虽为第一部正史,太史公和他父亲虽都是汉朝的历史官,但《史记》并不是一部官史,而是一部私史。
即是说《史记》乃私家的著作,而非政府衙门里照例要写的东西。换句话讲,这在当时是「百家言」,非「王官学」。太史公学孔子《春秋》,孔子自己正讲过:「《春秋》,天子之事也。」
此本不应由私家写,而孔子竟以私家身份来写了,所以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今天要来辨太史公《史记》也是一部私史而非官史,且举几个简单的例来说。太史公自序上就说:
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
这明明说此书是「一家之言」了,明见不是部官书。又说:
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所以要「藏之名山」,为怕稿子容易散失,只把副本留在京师长安,易得识者和传人。古人保留著作不易,要等待后世有圣人君子更渺茫。
不像我们现在,书没写好,就要流传,一出版就有人来买来看。这是观念上不同。而太史公报任少卿书里,还有两句更重要的话说:
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所谓「天人之际」者,人事和天道中间应有一分际,要到什么地方才是我们人事所不能为力,而必待之天道,这一问题极重要。太史公父亲看重道家言,道家就侧重讲这个天道。
而太史公则看重孔子儒家,儒家注重讲人事。人事同天道中间的这个分际何在?而在人事中则还要「通古今之变」,怎么从古代直变到近代,中间应有个血脉贯通。
此十个字可以说乃是史学家所要追寻的一个最高境界,亦可说是一种极深明的历史哲学。西方人讲历史哲学乃是一套哲学,只把历史来讲。若说中国人也有历史哲学,应该不是一套哲学,而仍是一番历史,只是从历史里透出一套思想来。
即如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才真是中国人的历史哲学。此后太史公《史记》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正史,可是第二部以下写正史的人,都不能有太史公这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伟大理想和伟大见解了。
在太史公自序里只说:
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
此两句话十二个字,其实也已了不得。在太史公以前,中国的学术分野,一个是王官之学,就是六经;一个则是百家之言。在六经中也就有各种讲法,如《春秋》有公羊、谷梁、《左传》。
他着《史记》,要来「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他所注意到的材料,就已包括了以前整个学术之各部门,要来辨其异同,编排起来,而从此中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可是此处十二个字与上引十个字,见解工夫究有不同。
只是他说要「成一家之言」,则两处一样,并无异说。可见太史公著书,在当时,还是一种子学,并未曾有一种史学。直要到太史公身后,纔有史学出现。故太史公为学,实是极守旧,而却是极开新的。这一层,尤该我们今天十分注意。
十三
其次要讨论他的书名称太史公书。这是他的私人著作,所谓「成一家之言」的。而后人称之为《史记》。这是后起的名字,只是一个普通的史官记载之名。现在要讲「太史公」三字,这更是一个比较小的问题。
司马迁的父亲做汉代的史官,司马迁书里就称之为「太史公」;而《史记》里有许多司马迁自己的言论,开头也便说「太史公曰」,则司马迁又自称太史公。此三个字究该怎解呢?《史记》集解引如湻说:
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
这应是一很高的官。待汉宣帝后,始把「太史公」改成了「太史令」。这是如湻的说法。但在汉书百官公卿表、后汉书百官志里,只有「太史令」,无「太史公」。
太史令只是六百石的小官,怎说它位在丞相之上呢?但我们又怎知汉书百官公卿表不是根据了宣帝以后的官制呢?而且如湻的话根据卫宏,而卫宏是东汉时人,那么这问题还该细探,不该如此便解决。在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里说:
向者朴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
可见太史公自己也说他只是做的「下大夫」,就是六百石的小官,其位决不在丞相之上。下面他又接着说:
朴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
若位在丞相之上,则决不和卜祝并举。太史公自序里,司马谈又说:
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后又记:谈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
可见司马迁父子当时是做的「太史令」,决没有错。但因司马迁尊称他父亲,故改称「太史公」;后来他写《史记》也便自称「太史公」,而其书即称太史公书。
但为何司马迁只做的是「太史令」而他敢自称「太史公」呢?有人说这是他的外甥杨恽称他的,也有人说是东方朔看他书时所增的。我想这些话都不可靠。他在自序里已称太史公书可证。
但他报任少卿书开头就有:「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云云。那时的司马迁已经不做太史令,而为武帝之中书令。一开头便称「太史公」三字,这正是他对其父之尊称。而他自己之著书立说,则为其父之「牛马走」而已。
现在再复述一遍。太史公自己的文章报任少卿书,明云「厕下大夫之列」,又太史公自序明云「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那才是十分的证据。
《史记》上究竟是「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呢?抑为「太史公」呢?则又要追究到《史记》的版本问题上去。至于像「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九字,此是司马迁之自称其父为「太史公」,决非当时一官位。
然而我还有一讲法,讲到书的背面,字的夹缝里去。所以考据之学有时很有趣味,很撩人。诸位当知,卫宏、如湻所说:「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本上丞相。」为何如此般信口胡说?在我认为那是卫宏、如湻误以当时司马迁充当了「中书令」而又弄成了「太史令」。
他报任少卿书是一篇千古难读的好文章,清代包世臣艺舟双楫中曾提到他读懂了这文章。我今也敢说,我也读懂了这一篇文章。那文章难在一时捉不到要领。
我试约略叙说如下:因太史公直言李陵的事,汉武帝生他气,但爱他之才,并不愿意杀他。定了他死罪,还可自赎。但太史公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既没有钱赎,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免死,就是受腐刑。
这事在太史公心里最难过。但他结果自请受腐刑,把他生命保全了,主要是为他的书没有写完。所以他在这文章里,特别讲到受了宫刑不算人,来道出他为何不自杀,只为了要写完他这一部《史记》。
而汉武帝则特别爱重他,因他受了宫刑,遂得派他做中书令,即是当时的内廷秘书长。他朋友任少卿认为他既为武帝最亲信的秘书长,应可帮任少卿讲话。而司马迁之意,他下半辈子的生命,则专为写一部《史记》,再不愿意管其他事,讲其他话。
直从他为李陵事述起,来请他朋友原谅。至于赎死罪,只几十两黄金便得,而司马迁家里竟就拿不出此几十两黄金。而那时朝廷贵人家里千金万金的多的是。这篇文章意气运转,非熟读不易晓。
至于卫宏、如湻所说,则正是司马迁做中书令时的情形。若说「天下计书先上中书令,后上丞相」,那是不错了。而那时的中书令则正是太史公司马迁在做。若说当时一个秘书长的地位还在丞相之上,这也未尝不可如此讲。
或许卫宏、如湻弄错了,把「中书令」误会到「太史公」。若如我这般讲,讲出了卫宏、如湻因何而错,才可以说考据到了十分准确的地位。因此我们就证明汉代并无「太史公」这一个官。这样我就对《史记》的大槪情形讲完了。
十四
我想再讲一些关于《史记》的文章。当然我们读《史记》,主要在了解他的事情,不在读他的文章。而好多大文章,又是在言外的。如我所举孔子世家、项羽本纪之类,此皆有甚深意义可寻。
但下到魏晋南北朝时代,崇尚骈文,便都看重班固汉书,不看重太史公《史记》。直要到宋代以后,才看重《史记》更在汉书之上。明代归有光就是用功《史记》的。
清代方望溪承之。有一部归方评点《史记》,为清代桐城派所重视。直到曾国藩,始主再把汉书骈体来补充进《史记》散体中。至于班固汉书批评《史记》,说其文「善序事理」,「辩而不华,直而不野」,「文质相称」,「良史之才」,此是以史书的眼光来作批评,和归、方、桐城派以文学眼光来作批评不同。
但我还是主张以大著作的眼光,该以其成为一家之言的眼光来作批评,当更可看出《史记》文章之高妙。总之,太史公不仅是中国千古一大史学家,也是千古一大文学家。
他的文章除《史记》以外,就只有《报任少卿书》一篇,此外都不传了。好了,我们就讲到这个地方。